顧嬤嬤這一喊,之前彎身在外面吐的那兩個大丫頭才匆匆跑進來,果然見到二夫人張着嘴巴急促呼吸,面色難看。
兩個丫頭對視一眼後紛紛跑過去攙扶二夫人。
二夫人伸出手指,顫顫指了指躺在地上沒了一條胳膊,整個面部血肉模糊的季芷兒,聲音含糊不清,“救……救芷兒。”
說完,二夫人兩眼一閉厥了過去。
顧嬤嬤和兩個丫鬟七手八腳地將二夫人揹回了汀蘭苑。
如今小廳內還剩下荀久、季黎明、千依、季黎川、霍雲煥和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季芷兒。
羅氏早在昏迷的時候就被丫鬟們帶回了房。
顧嬤嬤將二夫人帶走以後,小廳內才真正寂靜下來。
無人說話。
千依親眼目睹了一切,看到那些蟲子在季芷兒的臉上戳破皮肉然後死命往裡面鑽的場景,她全身寒意一陣接着一陣,甚至開始瑟瑟發抖,她幾乎已經能想象得到倘若荀久某天真的把對自己的滿腔怒意爆發出來,自己一定會比季芷兒痛苦一萬倍。
季黎明感覺到了千依在顫抖,他側過頭,低聲道:“別怕,別看她,所有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即便聽到季黎明這麼說,千依還是忍不住地身子哆嗦,再也不管不顧,一下子撲進季黎明的懷裡。
季黎明身子僵了僵,他沒想到千依竟會有這般依賴自己的一天。
片刻回攏思緒,季黎明輕輕拍着千依的後背以示安慰。
季黎川也是這場悲劇的見證人,此時此刻的他,脣上已經泛了蒼白色,明顯被嚇得不輕。
荀久淡淡看他一眼,嘴角彎起一抹嘲諷地笑,“如今二夫人三夫人都不在,三少是唯一有發言權的人,見到妹妹這副樣子,你就沒什麼話要說的嗎?”
季黎川面部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擡眸之際,視線從一臉淡然的季黎明身上掃過,最後定格在季黎明懷裡的千依身上,曜黑石般的眸有猙獰之色一閃即逝。
良久,季黎川終於站起身來,對着霍雲煥道:“你既是大夫,趕快想辦法救救四妹妹。”
霍雲煥面色不變,無奈地擡起頭來,“三少,在下只是配藥大夫,不擅長醫治劇毒,更何況四姑娘這個樣子,在下也無能爲力。”
季黎川臉色一沉,轉眸看向荀久,“久姑娘,那就麻煩你了。”
“別客氣。”荀久淺淺一笑,“因爲我也沒辦法。”
季黎川整個人都陰冷下來,語氣凜冽,“你們這是打算見死不救?”
荀久一臉無所謂,“隨便三少怎麼說,四姑娘如今這個樣子,又是斷胳膊又是毀容的,只能洗了臉之後塗抹藥膏讓她止血而已,其他的……她體內的毒已經發作得差不多了,再沒毒可發作,我便是醫術再高,也無法讓她的胳膊回來,更無法讓她這張血肉模糊的臉恢復得與從前毫釐不差。”
季黎川瞪了霍雲煥一眼,對着外面吩咐,“再去傳府醫!”
年邁的府醫之前來的時候險些被季黎明掐得斷氣,這一次更是戰戰兢兢,剛進門就看見躺在地上已經痛得昏迷過去的季芷兒,尤其是目光在接觸到那張血屍一般的臉上,府醫一個踉蹌,直接從門檻處栽了進來。
季黎川斥罵了一句“廢物”過後又吩咐躲在外面偷瞄的幾個丫鬟,“你們幾個,進來把四妹妹帶回房。”
那幾人便是季芷兒先前在季黎川的流螢院欺負過的丫鬟,卻無端被點名,一個個嚇得驚魂失色,有兩個不管不顧就往外面跑,另外兩個膽兒小的,只能抖着身子走進來,將臉偏向一邊,不敢看季芷兒的身子,摸索着想去扶她。
兩個丫鬟力道小,更何況她們並沒有正眼看季芷兒,故而摸索了幾下也沒能將季芷兒殘破的軀體扶起來。
季黎川狠狠皺眉過後吩咐其中一個丫鬟,“去叫兩個婆子來!”
那丫鬟如蒙大赦,拔腿就往外面跑,不多時領着兩個同樣戰戰兢兢的婆子進來。
婆子們自然是不願意去攙扶季芷兒的,但架不住季黎川此刻陰鷙的眼神,衆人哆嗦過後將季芷兒扶起來擡着回了房,府醫踉蹌着身子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這件事轟動非常大,沒多久就傳到了季博然的世安院。
在幾個小廝的引領下,季博然腳下帶風地匆匆往這邊走來,纔剛踏進千依的院子,就見到荀久迎面走過來,準備出府。
方纔發生的事,自有人一字不漏地轉述給了季博然,此刻得見一臉雲淡風輕的荀久,季博然臉色一沉,狠狠皺眉,“你對芷兒做了什麼?”
荀久挑眉,“大司馬這話問得好生理所應當,你怎麼不問問季芷兒對千依做了什麼?”話完,荀久眉梢染上一抹興味,漫不經心地道:“千依可是你的……”
“住嘴!”季博然自然不可能真的讓荀久把千依的身世暴露出來,一旦弄得天下皆知,季府就完了,雖然女帝已經知曉了實情並暫時壓下所有動作,卻不代表女帝能隱忍千依的身份曝光在世人面前。
那樣的秘密一旦曝光,是在狠狠打皇室臉面。
要真到了那一步,憑藉女帝的手段,恐怕季氏不僅僅會被抄家滅族那麼簡單。
想到那日在帝寢殿偏殿親眼見到女帝使出的狠招,便是一向沉穩的大司馬季博然也忍不住心底發顫。
眼尾瞥見面容似笑非笑的荀久,季博然心知這是個不能硬碰硬的女人,否則你毒,她比你更毒。
強壓下因爲季芷兒滋生的怒意,季博然語氣放緩和不少,“久丫頭,跟老夫去世安院,我有些話想問問你。”
荀久眉梢一挑,沒說話。
季博然是個很會顧全大局的人,荀久很明白,在沒弄清楚事情真相的情況下,季博然不可能公然對她如何。
想到這裡,荀久釋然一笑,擡步跟了上去。
“等一下!”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厲喝。
荀久不用轉身也知道是季黎川,她腳步不停,裝作沒聽見。
前頭季博然卻頓了腳步回過身,一眼看到季黎川高腫的半邊臉頰,他深深皺了眉,“這又是怎麼了?”
“孫兒見過爺爺。”季黎川走到荀久面前停下,先給季博然請了安,這才道:“爺爺不必擔心,孫兒無事。”
“芷兒那邊情況如何?”季博然面露猶疑地看着季黎川。
提起這個,季黎川的臉色明顯狠狠變換了一番,他沒有回答季博然的話,反而看着荀久,臉上露出幾分不安,“久姑娘方纔說我也中了那種毒,你能否爲我清除一下毒藥?”
季博然聞言後臉色劇變,身子止不住地顫了幾下,“什麼!你也中了毒?”
季黎川勉強點點頭,又看向荀久,“久姑娘是良醫,不可能見死不救的對不對?”
荀久無聲冷笑,一個二夫人用醫德綁架她也就罷了,如今季黎川竟然也學着二夫人來個道德綁架,一個個都當她是病貓麼?
兩手一攤,荀久面色無奈,“抱歉,我只能看出你中了毒,卻無法調配出解藥。”
季黎川眼眸中似乎有希望之火驟然滅了,眸光乍然寒冷陰鷙下來。
荀久並不懼怕這樣的眼神,在她看來,季黎川如今不過是個被嚇傻的正常人而已,聽聞自己可能無藥可救,會露出這種表情也無可厚非。
“久丫頭,怎麼回事兒?”季博然此時面露不解,心中不安,不明白這個家究竟是怎麼了,一開始是季太妃,後來淪落到自己的寶貝孫女季芷兒,如今連季黎川都染了毒,莫非……天要亡季氏?
面對季博然的發問,荀久始終保持着淡然的面色。
季黎川並沒有中什麼毒,她之前看過脈象,再清楚不過。
可是不知道爲何,荀久總覺得季黎川看自己的眼神陰嗖嗖地,甚至還夾雜着幾分幾不可察的隱忍和怒意。
在腦海裡搜索了一下原身的回憶,之前的荀久並不曾得見過季黎川,更莫說有任何交集。
既然從前不認識,那爲何剛一認識,他便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荀久心中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良久才道:“大司馬有所不知,四姑娘便是之前中了毒纔會在毒發時斷了一隻胳膊,三少體內,同樣也有那中毒,不顧他很幸運,是今日才沾染上的,短時間內還不會發作。”
季黎川臉色越來越寒,在此之前,包括在小廳內,荀久爲他把脈的時候說的那些話,他都是不信的,更不信四妹妹會狠得下心給自己下毒,但此刻見着荀久一本正經的臉色,他想不相信都難了,這一刻的面色一下比一下難看,顫着脣問:“久姑娘所言……可當真?”
荀久挑眉一笑,“三少何須這般問,你若覺得我在撒謊,那便當我方纔是開了個玩笑罷了,你今後也不必放在心上,說不準回去睡一覺,明日起來就會把這件事給忘了。”
荀久的心理戰術用得成功,她話音才落下,果然見到季黎川臉色大變。
他原以爲方纔的一切不過是荀久爲了扳回一局而對母親和二夫人撒了謊,卻沒想到四妹妹果然趁機對自己下了毒。
思緒流轉,季黎川再聯想到四妹妹之前興致勃勃地自動跑去流螢院通知他千依要走的情形,不由得怒從心來,陰沉的臉色一下換成了勃然大怒,“季芷兒簡直是活膩了!”
狠狠一轉頭,季黎川眸中盡是厲色,“爺爺,四妹妹竟然對孫兒下了毒,你可得爲我做主。”
驀然聽到這種消息,季博然險些沒站穩,好不容易扶住了走廊上的柱子才勉強穩住身形,原就陰沉的臉色這時更加難看到極致,沉聲喝道:“芷兒這是要做什麼!”
說罷,季博然再不提讓荀久去世安院密談的話了,改口對着季黎川道:“前頭帶路,去芷兒的院子。”
季黎川深深看了荀久一眼之後迅速走上前。
“久丫頭,你也跟我過去一下吧!”季博然看着荀久,語氣帶着幾分懇求,“縱然芷兒有千錯萬錯,她如今已經付出了代價,沒了胳膊又毀了容,對於一個未及笄的小姑娘來說,這懲罰也夠重了,希望你能不計前嫌,陪老夫過去一趟,並非是讓你救她,老夫只是如今要去芷兒的院子,不方便在世安院招待你,只能順便帶你去芷兒的院子,有些問題想問問你。”
“不必了,我不會跟你過去,也不會再看季芷兒那副噁心的軀體。”荀久周身寒涼下來,“大司馬口口聲聲讓我放過季芷兒,你如何曉得是我非要害她至此,你可有問過季芷兒對千依做了什麼?”
季博然抿脣不語。
荀久繼續冷着臉道:“同樣是你的孫女,千依被季黎川這個畜生毀了清白就該被罵咎由自取?季芷兒壞事做盡,今日發生的一切,都是她應得的報應,大司馬不替千依討回公道也就罷了,如今還要替她說好話?”
“你誤會老夫了。”季博然無奈地道,擡眼看了看不遠處的季黎川,無奈之下高聲對着季黎川道:“你先去,老夫隨後就來。”
季黎川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先去了季芷兒的院子。
季博然目送着季黎川走遠,這才尋了花園裡的石凳,請荀久過去坐下,慢慢道:“久丫頭應當明白,老夫一向軍法治家,在家規這一塊上極其嚴格,你方纔說的那些,老夫也都知道了,芷兒自小受盡季太妃的寵愛,儘管她的母親嚴苛以待,無奈季太妃太過疼愛這個侄女兒,見不得她受苦,所以養成了這樣驕縱蠻橫的性子,老夫也曾無奈過,可季太妃畢竟是先帝后妃,威儀擺在那兒,老夫無法對芷兒做出具體的懲罰,這麼些年,也就這麼過來了。”
荀久動了動眉梢,一言不發。
季博然繼續道:“我讓你暫時留下是有一事想請教你。”
這句話,也還算客氣。
荀久並不是不識趣之人,此時此刻的季博然已經全然放低姿態,如若她再高傲不理,則顯得太過不近人情,且容易給人捏了把柄。
眸光微動,荀久道:“大司馬請講。”
面色變換了幾次,季博然緩緩吐口,“我方纔聽人說,芷兒毒發的時候,整隻手臂都腐爛了,是嗎?”
荀久定定看了季博然一眼,心中思忖他只怕是由季芷兒的毒發現象聯想到了先皇后的死。
沒有絲毫猶豫,荀久直接應聲,“是,毒發的時候,她整條胳膊都廢了。”
季博然原本還抱着一絲僥倖心理,此刻聽到荀久親口說出來,頓時整個人都坐不住了,臉色震驚到難以形容的地步,聲音也有些發顫,“怎……怎麼會這樣?”
荀久上一次去廷尉寺翻大司空府上家丁屍體的時候無意中偷聽到兩個皁吏私下談論先皇后薨逝的那天晚上,先帝禁止任何人看到她的遺容,可終究免不了要讓人進行裝殮,裝殮的那幾人真真切切看到了先皇后整個軀體都是腐爛的,那幾人本要被先帝滅口,卻有一人趁機逃脫從皇宮北苑的一口枯井跳了下去,先帝讓人進去搜查了數日夜,再尋不到那人的身影,以爲已經死了,索性讓人搬來巨石將枯井封死,便不再繼續搜查。
殊不知那個人就在枯井的通道里活了下來,還用雙手刨了一條地道爬出來,可爬出來的時候已經沒剩幾口氣,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一個年輕的宮女,那宮女嚇得驚魂失色,沒多久也被先帝找到並滅了口,然而這件事還是悄悄流傳開來,只不過平素無人敢提及。
當時荀久還偷聽到那兩名皁吏說先帝曾經特地吩咐把那串祖母綠加進先皇后的陪葬器物裡。
那時,荀久便留了個心眼,回府之後將季芷兒輸給她的那串祖母綠拿出來仔細研究,終於在那些細細密密的紋路里面發現了端倪,她燒了沸水,將祖母綠放進去煮,直到水全部變色了才戴了手套將祖母綠撈出來,再把那盆水拿去研究。
終於讓她發現了這個驚天秘密——祖母綠上面有毒。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毒藥,這種毒想要發作,必須得有引子,而一旦發作起來,整個軀體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腐爛,非常恐怖。
這樣的毒藥,似乎……很符合苗疆那邊的風格。
至於兩串祖母綠上面的毒藥,究竟是苗疆別有居心想毒害先帝還是先帝后天讓人添加上去的,無人得知。
收回思緒,荀久佯裝不知,假意露出驚異之色,問季博然:“怎麼了嗎?”
季博然動了幾次嘴脣才喘着氣道:“芷兒的這個症狀,像極了當年的先皇后。雖然……雖然老夫並未曾親眼得見先皇后的遺容,但這麼多年了,私下裡仍有人在流傳當年先皇后死的時候全身腐爛。”
荀久心下了然,果然與自己猜想的別無二般。
這兩串祖母綠,只怕並沒有這麼簡單,這其中鐵定牽扯了什麼秘密。
想了想,荀久如實道:“實不相瞞,季芷兒身上的毒,是我從她輸給我那串祖母綠上發現的。”
季博然再度狠狠一震,滿臉的不敢置信。
曉得季博然要問什麼,荀久直接道:“沒錯,先帝賜了一串給先皇后,另一串給了季太妃,先皇后整天將祖母綠戴在手腕上,毒素慢慢浸入了體內,這時,有人趁機用引子引發了先皇后體內的毒,所以她死了,而且死法非常恐怖,全身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腐爛,直至她停止呼吸。”
季博然已經找不到什麼表情來接受荀久這個說法,他此時的腦袋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先帝賜給季太妃的那串祖母綠上也有毒,巧的是,季芷兒見過之後尤爲喜歡,季太妃便陰差陽錯地將祖母綠轉手送給了季芷兒,若是他沒記錯,芷兒那些日子也是常常把祖母綠戴在手上的。
“祖母綠……?”季博然愕然瞪大眼睛,“祖母綠怎麼會有問題?”
“這我就不知道了。”荀久淡淡一笑,“不過你應該慶幸你的親生女兒陰差陽錯避過了一劫,若是季太妃沒有將祖母綠轉手送給季芷兒,那麼死的人就是她。”
“可是……”季博然猶豫了一下,理了理思緒,“你方纔不是說此毒要想發作,必定需要引子麼?如若季太妃一直把祖母綠戴在身上,沒有引子的話,毒也不會發作的吧?”
“這個就得看到底是誰下的毒了。”荀久莞爾,“很可能是當年後宮中的妃嬪別有居心,也有可能是苗疆那邊爲了達成什麼目的特地在祖母綠上放了毒,更有可能……本就是先帝自己下的毒。”
聽到最後一句,季博然張大了嘴巴,面上全是驚色,良久纔回過神來,“久丫頭你可別亂說,這種話若是傳出去,可是殺頭大罪,再說了,先帝爲何要對先皇后和季太妃下手?”
先帝的動機麼?
荀久暗自思忖,會不會與那日季太妃在帝寢殿高呼她背後有人有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