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太妃仍舊住在承德院。
昔日的亭臺水榭似乎也因爲暗潮洶涌過後的慘敗而蒙上了一層陰冷的氣息。
瑞王在踏進瑞王府的那一刻,連腳底都是涼的。
他不知自己從什麼時候起,竟如此抗拒自己踏進這道大門。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爲害怕面對事實想速速逃避開還是因爲已經對瑞王府的人和事寒了心。
總之進來之前和進來之後的心情,截然不同,此刻更添沉重。
小廝自然不可能知曉瑞王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在他眼裡,瑞王殿下依舊和往常一樣溫潤親和。
更重要的事,瑞王殿下是闔府上下的一顆定神針。
太妃娘娘瘋魔的事,誰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宮裡也沒有明確的旨意,只是昨夜李公公將人送回來時說了一句話——陛下吩咐,季太妃精神失常,需要好生休養,最好以後都不要踏出府門半步。
這樣不清不楚的一句話,讓瑞王府上上下下都懸了一顆心,偏生瑞王殿下又不在,府裡無人主持大局,侍妾們見狀後紛紛從後院涌出來自告奮勇去承德院想用自己的表現感化太妃娘娘從而博得瑞王殿下的青睞,然而事與願違。
太妃娘娘的瘋魔又豈是一星半點?犯起病來那是六親不認,甭管來人是誰,接近一個她打一個,接近兩個打一雙,總之早上去承德院請安的侍妾們就沒有一個完好無損走出來的。
想到這裡,小廝無聲嘆了口氣,太妃娘娘那樣心善的人,不該受到病痛折磨啊!希望瑞王殿下進去後能好好勸說,讓她迴歸正常纔好。
瑞王感覺到了身後小廝的心事重重,停下腳步來問:“怎麼這副模樣?”
小廝趕緊收了思緒,躬身道:“瑞王殿下,小的只是覺得太妃娘娘這症狀來得莫名其妙,還望您能請個名醫早些將她治癒纔是。”
瑞王無聲冷笑,治癒季太妃?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殺他妻兒的兇手,還是將他從襁褓中換過來代替她兒子去死的劊子手。
這樣狠心毒辣的婦人,有一丁點兒值得他同情值得他去救麼?
沒聽到瑞王回話,小廝噤了聲。
兩人繼續往前走,不多時便進了承德院。
侍妾們早上來過被打之後便一直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再接近承德院半分,如今守在裡面的只有幾個門上大丫頭和老嬤嬤。
幾人亦是誠惶誠恐,就怕太妃一個不小心發作又將厄運降臨到她們頭上。
瑞王走過去,問其中一個大丫頭,“太妃娘娘如何了?”
那丫頭一愣,尋常都聽瑞王殿下稱呼季太妃爲“母妃”,今日他換了種稱呼,雖然沒什麼錯,但總覺得聽起來生疏不少。
不及深思,大丫頭趕緊道:“回殿下的話,太妃娘娘早上很不安生,一直在房裡哭鬧,奴婢們沒敢進去,還是兩位嬤嬤膽子大進去給太妃娘娘餵了府醫開的鎮定藥,能讓太妃娘娘昏睡半日。”
“如此說來,太妃娘娘現今仍在昏迷?”瑞王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
“是。”大丫頭點頭應聲。
“既如此,那本王便不進去打擾了。”沒見到季太妃瘋魔後的樣子,瑞王心中有些失落。
他擡腳想要離開,忽然聽到裡面傳來季太妃轉醒的細碎嚶嚀聲。
腳步一頓,瑞王重新轉過身來吩咐大丫頭,“你去看看是否太妃娘娘醒過來了。”
大丫頭猶豫了一下,還是硬着頭皮進去了。
季太妃躺在牀榻上,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進來,她霍然驚坐起,見到的確有人飄飄然進來,渾身是血,面目猙獰,一聲聲喚她“太妃娘娘”卻實際上是來向她索命的。
呼吸驟然扼緊,季太妃驚恐地將被子裹在身上縮在角落裡,瞪大眼睛看着來人,不待她走近,厲喝:“站住!”
聽到季太妃的厲喝,大丫頭胭脂渾身都在顫抖,她也怕待會兒自己會同早上的侍妾們一個下場。
堪堪站住身子頓在原地,胭脂再不敢往前一步,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就連呼吸都添了幾分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來索命的?”季太妃全身開始發抖,喘着粗氣朝着胭脂發問。
胭脂哪裡敢回答,囁喏半晌,想着瑞王殿下還等在房門外,待會兒出去了怎麼也得有個交代纔是。
硬着頭皮,胭脂低聲道:“太妃娘娘,瑞王殿下親自來看您了。”
似乎這句話極具效應,季太妃聽聞之後果然平靜了不少,裹在身上的厚錦被滑落下去亦不自知,眼睛直勾勾盯着胭脂,“你說……明哥兒來了?”
胭脂心中疑惑太妃娘娘怎麼能把這個也給記錯,但轉念一想,太妃娘娘如今這個樣子,便是把普通人認成玉皇大帝也是有可能的。
定了定心神,胭脂道:“太妃娘娘,是瑞王殿下。”
季太妃恍若未聞,嘴裡徑自低喃着:“是明哥兒來了,明哥兒來看哀家了,好,真好。”
她說着,挺了挺身子便要下牀,一邊動作一邊吩咐胭脂,“快給哀家更衣梳洗,哀家要精精神神地接見明哥兒。”
胭脂一愣過後立即跑了出去。
瑞王坐在廊下,見到胭脂跑出來,忙站起身問:“如何?”
胭脂搖搖頭,“奴婢也說不上究竟是好還是壞,奴婢告訴太妃娘娘,瑞王殿下來了,她卻把瑞王殿下當成季二少,還吩咐了奴婢準備幫她更衣梳洗,說要精精神神地接見季二少。”
瑞王心中寒涼更甚,面上卻不動聲色。
良久,他擺擺手,“既然太妃娘娘如此吩咐了,那你迅速帶着人進去幫她梳洗更衣便是。”
“諾。”胭脂應了話,喚了守在門外的其他丫頭和嬤嬤一同進去。
聽聞明哥兒要來,季太妃面上始終掛着笑,讓丫鬟們以爲太妃娘娘突然之間恢復正常了,各自都將高懸的心放了下來。
季太妃極爲配合,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就在丫頭嬤嬤的伺候下全部梳洗完畢。
衣袖一拂,她起身去往旁邊的花廳。
丫頭嬤嬤們紛紛跟了上去。
瑞王見狀,也擡了腳步跟進花廳。
此時此刻的季太妃眼裡,瑞王便是季黎明的模樣。
揮手屏退丫鬟婆子,季太妃對着堂中的瑞王招招手,笑道:“明哥兒,快過來讓哀家好好看看你近些時日是胖了還是瘦了?”
瑞王眼中寒芒一閃而逝,冷笑着上前一步,假意恭謹喚道:“母妃……”
“噓——”季太妃將食指放在嘴邊,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四下瞄了瞄,似乎是確定了不會有人偷聽才勉強放下心來,壓低聲音道:“明哥兒,我們母子的關係,你私底下知道就好,千萬不能傳揚出去,否則讓皇上知道了,他會動怒把我殺了,也會把你給殺了的。”
瑞王嘴角浮現譏誚的弧度,換上清冷的語氣,“您就不怕這招瞞天過海之計用不了多久會被揭發嗎?”
“不會的。”季太妃投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我當初將你送出去的時候就爲你找好了替身,一旦皇上發現這件事,那麼哀家便讓那個人替你去死,明哥兒,你不要擔心,不要害怕,這件事,只要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
心底殘存的最後一絲親情徹底破滅,瑞王聽着季太妃這掏心窩子的話,只覺得像有生了鐵鏽的鈍刀一刀一刀割在心臟上,無法一刀痛快,卻能慢慢折磨,直到心臟血肉模糊,疼痛難耐。
捂着疼痛的胸口,瑞王恍然之間想起了自己與清語相濡以沫的那些日子,如今回想起來,這二十年,也就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最真誠,沒有欺騙,沒有陰謀,沒有算計,沒有心機。
可這一切,在她偷聽到季太妃的秘密那一刻就註定了只能成爲回憶。
一陣比一陣心痛,瑞王整個人都有些站不穩,後退幾步靠在了柱子上。
季太妃見狀,眉頭皺起,關切問道:“明哥兒,你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瑞王冷笑了幾聲。
可恨、可悲啊!他尊敬了二十年的母妃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真相總是那麼殘忍,總喜歡把輕攏的那層薄紗撕得粉碎,露出後面猙獰不堪的世界,讓承受的人恍然大悟過後遭受入骨之恨和死別之痛。
瑞王緊緊咬着牙,瞳仁內全是血絲,他一手捂着疼痛的胸口,另一隻手摳在身後的朱漆柱子上,恨不能徒手將其捏碎以泄憤。
他恨,恨這世上有太多不公,恨自己身份的身不由己,恨當初把他從襁褓之中強行換過來的季太妃,更恨親眼見證了這一切的自己。
如果不曾親眼所見,就不會有今天這般傷痛,他或許一輩子都會被矇在鼓裡,這件事也會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讓人徹底遺忘。
如果不是親耳所聽,就不會有如今的夜不能寐,他或許會一直以爲清語的死只不過是因爲早產再加上身子虛弱所致,並沒有所謂的後來真相。
他恨,可恨到極致已無力。
過往終究是過往,他無法回到過去改變結局,也無法在未來的無數個遺憾加感傷日子裡再現當年。
自嘲地笑了兩聲,瑞王順着朱漆柱子蹲到地上。可笑他在得知一切之後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
“明哥兒……”季太妃的聲音還在繼續,見他蹲在柱子腳不肯起來,她心中一急,站起身走了下來在他面前俯下身,伸出手欲拉他起來。
瑞王赤紅着雙眼,擡起頭來看着面前一夜之間像老了幾十歲的季太妃。
昨日之前,他與她還是天下間傳頌的母慈子孝典範,從燕京到六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曾幾何時,她將他抱在懷裡,那個時候他咿呀學語,咬字不清。
曾幾何時,她溫暖有力的手牽着他學步,那個時候他笨拙,跌跌撞撞直到三歲才能勉強自己走穩。
曾幾何時……他爲自己有個淡泊名利的母妃而驕傲,哪怕母妃不受寵,哪怕他被封了王之後手中毫無實權,他也樂得自在。
那些時日,瑞王府上空的每一天都是豔陽高照的,清語懷了他的孩子,他人生中第一次做父親的喜悅繃不住,恨不能將天上的星星月亮也給摘下來送給清語,只希望她能順利生產。
那些時日……清語和母妃的相處極其融洽,相比燕京其他勳貴家的後宅,瑞王府算是最爲和氣的了。
他從未料到,傳說中的厄運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一朝風雲變,當他策馬狂奔,從清語的家鄉帶着她最喜歡的荔枝膏回來的時候,整個瑞王府一片縞素,廊下全是白燈籠,悽清的靈堂內,他那早已經嚥氣多日的妻子再也無法睜眼看看他帶了多少荔枝膏回來,也再無法張口嚐嚐那些荔枝膏有多好吃。
想到此處,瑞王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季太妃一見便急了眼,緊張地問道:“明哥兒,你這到底是怎麼的了?快與姑母說說,姑母給你出氣。”
“姑母?”瑞王冷笑兩聲後定定看着季太妃,“你可還記得死了一年多的蘇清語?”
驀然聽到這個名字,季太妃臉色大變,原本正常的瞳眸內逐漸翻白,白仁佔據了瞳孔的三分之二,看上去尤爲恐怖。
但對於現今的瑞王來說,季太妃早就已經是厲鬼了,此番變化不過是現出原形而已,他根本無所畏懼。
驚恐地連連後退幾步,季太妃盡是眼白的雙眸定向虛空,手指顫顫,聲音卻滿含厲色,“蘇清語,哀家告訴你,你若是敢來,我打斷你那雙賤人腿!”
聽到季太妃開口閉口一聲又一聲地罵着蘇清語“賤人”,瑞王終於忍無可忍,霍然站起身,佈滿血絲的雙眼內怒意翻騰如巨浪,逼近季太妃後揚起巴掌毫不留情地揮了下來。
“啪——”
巴掌的響亮蓋住了季太妃罵罵咧咧的聲音。
季太妃不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額頭撞在桌角上,不多時便有鮮血流出來。
半邊臉頰被打腫,嘴角的血跡混合着額角流下的鮮血,頓時讓季太妃眩暈不已,只覺得眼冒金星,看不清楚當前情形。
半晌後,季太妃才從怔然中回過神來感覺到疼痛,捂着傷口,她痛呼,“明哥兒,明哥兒,哀家的頭好痛,你快去請太醫!”
瑞王冷眼看着她。
請太醫?
他巴不得她現在、立刻、馬上嚥氣!
“明哥兒,你快去啊!”季太妃還在痛呼,鮮血覆蓋了她的半邊臉,有一隻眼睛已經睜不開,另一隻半眯着,透過眼縫看向瑞王,聲音滿含求救。
“太妃娘娘……”瑞王蹲下身來,冷冷看着癱坐在地上痛得險些打滾的季太妃,聲音冰寒至極,“當初清語難產的時候,她是否也同現在這般哭着喊着求您去找太醫,去找穩婆?”
季太妃聞言後身子一僵,爾後再度透過眼縫瞧着瑞王。
大概是這一撞讓她的神智恢復了幾分清明,她突然伸出另外一隻手,喘着大氣驚呼:“你不是明哥兒,你是蘇清語那賤人派來報仇的對不對,你到底是誰?”
瑞王恍若未聞,從懷裡掏出一把造型別致精巧的銀角梳,繞到季太妃身後,不由分說揪住她的頭髮開始梳理,力道極重。
季太妃額頭受了重傷,全身虛弱,此時根本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瑞王狠狠揪住頭髮。
“母妃……”瑞王違心地喊道:“您還記不記得兒臣有多久沒爲您梳頭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梳齒狠狠戳過季太妃的額角傷口,銀角梳上染了大片血跡,傷口更是被他這一舉動再度撕裂開來,痛得季太妃直叫喚。
屋外的大丫頭們聞聲後心中一驚,爾後面面相覷,忙過來敲門,“瑞王殿下發生什麼事了?”
瑞王死死揪住季太妃的那隻手並沒有鬆動半分,反而越來越緊。
“啊——”季太妃已經痛得不知道作何反應,只能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地喊。
外面的大丫頭們焦急不已。
瑞王若無其事地對着外面道:“母妃犯病了,本王正在勸慰她,你們不必進來,免得傷及無辜。”
大丫頭們聽到瑞王的聲音,便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心中仍有忐忑,但太妃娘娘犯病的樣子,早上她們都是親眼所見的,誰也不敢輕易接近半分。
再度對視一眼,大丫頭們又退回了原位守着。
瑞王手中的動作還在繼續,沾染了鮮血的銀角梳每梳理一下都如同撕下了季太妃的一層皮,每梳一下,都必定會帶出幾串血絲。
季太妃原本烏黑的頭髮沒多久就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血紅色,血液分散凝固在髮絲上,看起來分外猙獰恐怖。
空氣中充斥着鐵鏽般的血腥味,非常刺鼻,但在瑞王看來,這是興奮和快意的味道。
“母妃,你可知錯?”瑞王還在不緊不慢地爲季太妃梳理,只不過力道更加重,梳齒都是抓着頭皮層而過的,看着她腦袋上不斷涌出的鮮血,瑞王眼中露出興奮的光。
“放過我……”季太妃終於受不住哭了出來,她一哭,眼淚便混合着臉頰上的血水將原就猙獰可怖的面容劃出扭曲蜿蜒的血痕。
“求求你放過我……”季太妃幾乎發不出聲音,“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讓人推倒蘇清語,不該在她需要穩婆和太醫的時候視而不見,不該……不該重重踢在她的小腹上。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吧,好痛……”
季太妃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卻因爲瑞王的不放手而不得不將脖子後仰,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着顫意。
季太妃認罪的那一番話,每一個字都好像冰渣子戳在瑞王的心臟上。
他很難想象當時的清語該是如何無助,如何絕望。
那個時候,她一定很希望他在身邊,哪怕只是見最後一面也好。
可是……
想到這裡,瑞王重重攥緊了手裡季太妃沾滿鮮血的頭髮。
季太妃痛得冷汗直流,汗液與血液混合,傷口處刺痛一陣接着一陣,她已經說不出話,之前還能掙扎的雙手雙腳逐漸放軟,眼看着就要昏死過去。
瑞王突然放開她,嘴角噙着冷笑,“太妃娘娘,您這瘋症是愈發厲害了。”
語畢,瑞王朝着外面大喊,“胭脂,迅速進來給太妃娘娘梳洗更衣。”
外面胭脂一愣,太妃娘娘來到花廳之前才梳洗更衣過,怎麼這會子又要梳洗?
嘀咕歸嘀咕,胭脂還是迅速走了進來,當看清楚季太妃披頭散髮,且滿頭都是血的樣子,胭脂驚叫了一聲,忙偏頭望向一旁滿臉驚懼的瑞王,喃喃問:“瑞……瑞王殿下,太妃娘娘這是怎麼了?”
“太妃娘娘瘋症發作,幾度想自殘。”瑞王繼續保持着臉上的驚色,假裝惶恐道:“本王……本王也無法勸阻住,你們幾個快將她待下去重新梳洗,免得這副樣子傳了出去,讓旁人以爲咱們瑞王府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胭脂還未從這震撼的一幕裡回過神來就聽到瑞王如此吩咐
沒有半分質疑,胭脂迅速叫上外面的大丫頭們,幾人動作麻利地將半死不活的季太妃拖回了房間。
胭脂打來清水欲幫季太妃洗頭。
季太妃清醒了幾分,微微張開眼睛,瞧見胭脂朝她走來,她立即又喘着粗氣喝道:“出去!都給哀家滾出去!”
抱着腦袋,季太妃直往陰暗的角落裡鑽,她潛意識裡似乎很喜歡沒有光亮的地方。
胭脂將銅盆放在地上,腳步輕緩地走過來蹲下身,語氣柔和道:“太妃娘娘,奴婢是胭脂,您的頭髮……”胭脂一邊說一邊顫抖着嘴脣,因爲她發現太妃娘娘整個頭部都像被梳子一樣的利器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粘稠的血液沾染在髮絲上凝結在一起,看起來分外恐怖。
不敢再看,胭脂迅速移開眼,卻在轉眸之際看見季太妃那雙眼白佔據了三分之二瞳眸的眼睛。
“啊——”地大叫了一聲,胭脂直接被嚇得暈了過去。
旁邊丫鬟婆子們聞聲後紛紛過來,七手八腳地將胭脂擡了下去,兩個嬤嬤膽大些,硬着頭皮蹲在季太妃跟前,好說歹說才勸服了她答應洗頭。
因爲頭上全是傷,兩個嬤嬤不太敢讓傷口沾到水,只能將髮絲上的血跡用巾櫛慢慢擦了。
折騰了半天,嬤嬤又去府醫處找了藥膏來輕輕柔柔地給季太妃抹上。
一切做完,兩個婆子對視一眼,皆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總算是把太妃娘娘給伺候好了!
瑞王走出承德院的時候,恰逢門房處的小廝匆匆跑來,急切地道:“瑞王殿下,季府的二夫人來了,說要探望太妃娘娘。”
瑞王眼瞳一縮,本想讓小廝以太妃身子不適不宜見風爲由拒絕,轉念一想,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吩咐小廝,“牽頭帶路,本王親自去見二夫人。”
小廝沒說話,轉個身又朝着大門方向去。
瑞王匆匆來到府門外,果然見到雕刻了季府標識的馬車。
走下石階,瑞王朝着馬車裡面恭敬道:“二姑母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二夫人聞言後撩開車窗簾,滿臉擔憂,“我聽聞太妃娘娘身子不太爽利,所以特意過來瞧瞧。”
二夫人是個很有分寸的當家主母,她知曉瑞王與季太妃母子情深,若是直接道明她因爲聽聞了季太妃瘋癲之症而過來看望,鐵定會引起瑞王的傷心事,所以她改了口,隱晦地說聽到季太妃身子不太爽利故而前來探望。
瑞王面上微帶歉意,“二姑母的好意,侄兒代母妃心領了,只不過七嫂吩咐了,母妃近日不宜見風,連房門都不得踏出半步,需要靜養方能有恢復正常的機會,所以……二姑母這一趟只怕是白跑了。”
二夫人震了一震,嘴裡喃喃道:“太妃娘娘她……果真有這般嚴重?”
瑞王不置可否,心中卻全是報仇過後的快意。
“二姑母若是想進府裡坐坐,侄兒隨時歡迎。”瑞王客氣地說道。
他很瞭解二夫人是個精明的女人,如果自己三兩句話把她打發回去反而會引得她生疑,倒不如讓她進去坐會兒好打消她心中的疑慮。
二夫人聞言後無奈地嘆息一聲,吩咐車伕將她帶來的各種禮品遞給瑞王身邊的小廝,這才道:“既然太妃娘娘不方便見客,那我便不進去了,她這些年含辛茹苦將你拉扯大,怪不容易的,如今上了年紀身子骨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我們這些孃家人無法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你這個做兒子的可得好好照顧她,免得讓老太爺擔心。”
“侄兒謹記二姑母教誨。”瑞王恭謙有禮地應道,垂下的眼眸中卻滿是譏諷與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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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瑞王府有小廝過來傳話說瑞王不過來了,就住在瑞王府,等有機會再過來拜訪秦王殿下。
扶笙聽聞後若有所思,良久,輕輕頷首,“既是九弟自己的決定,那便由着他去吧!”
荀久此時已經讓扶笙請人算好了雲水齋開業的日子,就在兩日後。
因着要籌備很多東西,荀久在瑞王府小廝傳完後以後便起身同扶笙告辭回了自己府上。
兩日一晃而過。
開業這一天,似乎老天也受到了氣氛的感染,難得的天晴了一回。
一大早,晨曦之光便從微掩的窗縫裡鑽進來。
荀久不緊不慢地起了牀,在招桐的伺候之下換了一身新衣服,原本今日開業,她不想出面,想全權交付給掌櫃,奈何與季芷兒競價的時候最後將轉讓書和地契甩了出來,如今燕京城一半以上的人都曉得她是雲水齋的新老闆。
似乎今日不以老闆的身份出面不行。
準備好一切,荀久帶着招桐與柳媽媽,準備前往雲水齋,出門時見到臥牀多日的齊夫人站在外面。
荀久愣了愣,“夫人怎麼下地來了?”
齊夫人微微一笑,“姑娘今日開業,我既然被你聘請爲掌櫃,自然要隨你們一同去的。”
“可你的傷……”荀久似有若無地往齊夫人肚腹上瞟了瞟。
女帝並非正常人所以她能在七星燈點燃的那幾日便以驚人的速度將所有傷口癒合還能保持體力與姜易初圓房。
可齊夫人不同,她只是個普通人,距離手術過去也只半個多月而已,眼下傷口倒是恢復得差不多了,但仍舊不能有大動作,否則容易引發後續感染。
齊夫人笑道:“姑娘請放心,我自己的身子,我心裡清楚,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可能豁出老命去賭不是?那樣的話,對你對我都沒好處。”
“果真好了?”荀久又試探着問了一遍。
今日乃大日子,她絕對不允許出席的人有任何狀況發生,否則會把開業典禮給搞砸的。
“已經無大礙了。”齊夫人認真地點點頭。
“那便好。”荀久鬆了一口氣,“既然你想去,那就跟着我們一起吧!”
四人一齊出了大門。
外面停着兩輛馬車。
荀久這邊本只有一輛,由阿木趕車。
另外一輛,是昨夜去車馬行租來的,準備給招桐和柳媽媽坐。
如今齊夫人也加進來,只能與荀久同車。
四人各自上了馬車後,馬車開始啓程。
“姑娘不等秦王殿下嗎?”齊夫人有些疑惑。
“不用。”荀久笑笑,“領導們都是貴賓,我這個做老闆的必定得先去現場看一看,雖然昨日和前日去瞄了兩眼,但到底停留的時間短暫,印象並不是太深刻,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我得先去檢查一遍,以免出了紕漏,至於秦王……待會兒到了時辰他自然會來。”
“那還好。”齊夫人暗暗唏噓,“我也只是從前在大司空府的時候偶爾由丫鬟陪着去過幾次藏寶軒,如今改成了雲水齋,且又花了這麼長時間裝潢,今日頭一次去,又是以掌櫃的身份,就怕自己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到位到時候出了醜。既然姑娘說貴賓們後面纔到,那想來我也有時間去熟悉熟悉一下了。”
“放心吧!”荀久寬慰一笑,“我從前聽聞齊夫人繡功了得,原本想讓你接管胭脂水粉這一塊的,但我覺得不能埋沒人才,你既有這方面的絕技,我便讓你接管三樓的綾羅綢緞。”
齊夫人有些激動地看着荀久。
荀久見她這副樣子,曉得她放下了不少,也就懶得告訴她大司空已經從大祭司的七重寶塔裡出來了,只不過是躺着出來的,據說還剩最後幾口氣,只怕這兩日就要被抄家了。
馬車到達雲水齋大門前的時候,荀久簡直驚呆了。
門外百米處開始,已經被鋪上了厚重的紅毯,紅毯盡頭,橫着一道拱形花環門,門上被重重淺粉色薄紗和各色絹花裝飾,呈現夢幻一般的色彩。
花環門旁邊,搭了一個臨時高臺,上面同樣鋪了紅毯,高臺上擺放着一張案几,案几上有托盤,隱約能見托盤裡放着紅綢和剪刀等一切剪綵用具。
高臺上空,拉了三角彩旗,整棟雲水齋樓閣上,掛下橫幅,氣派十足。
燕京百姓是頭一次得見這樣的開業模式,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一傳十十傳百,紛紛涌過來看熱鬧。
當然也有不少貴婦人,在得知雲水齋今日開業以後早早就來到附近的茶館等着。
荀久委實被驚到,她不過是隨意向掌櫃的提了幾句,後來覺得按照現代開業流程來施行的計劃不太可能,又改口讓他佈置成燕京一般的開業流程,只要內裡的貨物以及優質的服務能讓貴婦人們滿意就行。卻沒想到掌櫃的領悟性這麼高,短短一夜便讓人將場地佈置得如此隆重。
這種場面,何止博人眼球,簡直太過驚豔。
愣神間,雲水齋大門呼啦一聲被人從裡面打開,當先走出六名迎賓美人,着統一的深紅色緊身旗袍,身披綬帶,雙手交叉於肚臍位置,面上統一掛着微笑。
緊身的設計將姑娘們銷魂完美的曲線很好的勾勒出來,腰細腿長,再配上那一臉甜美的笑,讓在場的婦人們直了眼睛。
頭一次知道,原來女人的曲線還可以發揮到這種地步,那不盈一握的纖腰,行走時若隱若現的修長小腿,簡直是一種視覺上的衝擊力。
男人們得見這一幕,自然是兩隻眼睛瞪大如銅鈴,就差掉下來了。
婦人們的看法則不同,有人不屑,認爲這是狐媚子的手段,不要臉。
更多一部分的婦人則對着那六名美人露出豔羨的目光。
要知道,如今女帝統位,對於婦人的束縛並沒有從前那麼嚴厲,很大程度上,婦人擁有一定的權利,沒有了那麼多束縛,她們便開始追求更多的東西。
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對於燕京的貴婦人來說是很正常的事。
而上流階層的人聚在一起就喜歡攀比,談論的話題永遠不會跳過妝容和衣着。
看慣了也穿慣了時下常有的襦裙大袖衫以及其他保守的款式,甫一得見這款式新穎的旗袍,衆人頓覺眼前一亮。
荀久這個正牌老闆被觀衆們三兩下擠出了外圍,幸得招桐趕緊過來扶住纔沒被踩扁。
深吸一口氣,荀久扯了扯嘴角,“這幾個美人……哪兒來的?”
招桐笑着應道:“是掌櫃從八大胭脂巷請來的。”
原來是煙花女子。
荀久“哦”了一聲,暗想着掌櫃的不愧是生意精啊,這領悟能力簡直要上天!
旗袍這個主意她曾經在綾羅綢緞那一層提起過,當時裡面招待的婢女們還面面相覷表示茫然,沒想到掌櫃竟能融會貫通讓旗袍在今天這麼重要的日子裡上場。
不僅呈現給觀衆一種新式的開業典禮,還順便爲旗袍打了廣告。
嗯,不錯。荀久捏着下巴,暗自想着難怪前一任老闆任用了掌櫃這麼長時間,雖然他爲人不咋滴,但在做生意上的確是有一套。
暗忖的同時,荀久又慶幸自己當初沒有一怒之下將櫃給趕出去。
齊夫人顯然被方纔那一幕給驚呆了,還怔愣在馬車旁邊久久未曾回神。
荀久擡眼看了看前面將她們完全擋在外面的人山人海,低聲嘀咕:“真是的,有眼不識老闆啊!我纔是今日的主角,結果被美人們給搶了風頭,唉……”
招桐瞭解荀久,曉得她這是在說笑,嘻嘻笑了一聲,招桐道:“姑娘急什麼,先讓他們飽飽眼福,一會兒秦王殿下來了,只要有人高聲唱名,保準人羣自動讓路,到時候您和秦王殿下一起從紅毯上走過去,豈不是更好?”
荀久斜睨了招桐一眼,嗔道:“你這小妮子,何時竟懂得油腔滑調了?”
招桐笑意更深,吐吐舌頭,“還不是跟姑娘學的。”
荀久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接着又嘆:“我來這麼早可不是來吹冷風的啊,本來想進去查看一下里面是否還有什麼紕漏的,如今看這情況,一時半會兒是擠不過去了。”
“姑娘您就放心吧!”招桐軟綿綿地挽住荀久的胳膊,“奴婢敢向您保證,絕對完美,細節之處,掌櫃的都處理得很好了,待會兒進去了,包您滿意。”
“希望我不會失望。”荀久撇撇嘴。前段時日她忙得團團轉,完全沒時間來監工,昨夜前夜來了,也僅是匆匆瞥了一眼而已,並沒有多大的感觸。
不過看了外景佈置,荀久對於掌櫃還是有幾分信任的,相信內裡不會讓她失望。
盞茶的功夫後,東邊寬闊的大道上果然同時來了幾輛馬車,在一早安排好專門停放馬車的位置停下。
當先一人撩簾下來,立即有專門負責接待的小廝高聲唱名:“季二少到——”
衆人聞言後果然紛紛讓開一條道來,皆側目望向聲源處。
只見他一身錦袍玉冠,衣料上乘,難得的換了一回正常的雪青色,寬大袍袖處暗壓錦繡紋,腰繫同色鏤空紋腰帶,其上鑲着一塊白玉。腰間也沒有掛着初見時的諸多香囊,秀眉斜飛,稍稍挑起,望着荀久所在的方向笑得很恣意。
荀久搓搓凍僵的手,勉強扯了扯嘴角,回以一笑。
順着季黎明的視線,衆人這纔看清荀久的馬車,更看出她便是雲水齋的老闆,今日的主角。
衆人一時間唏噓不已,原本已經讓出了路,此刻見到荀久,又往後退了退,再將路讓得寬闊了些。
六名迎賓美人款款上前來,嫩白雙手放在腰側,盈盈一福,語聲甜美嬌軟,整齊如一,“恭迎季二少。”
得見穿着這麼新穎的美人,季黎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一定是表妹的主意,雙眼一亮過後,他偏頭笑看着荀久,“表妹,你這設計大大的有缺陷啊!”
荀久沒回過神來,訥訥地問:“什麼缺陷?”
季黎明摸着下巴想了片刻,齜牙笑道:“領再低一點,兩邊開叉再大一點。”
荀久黑了臉:“……滾!”她這是開業迎賓,又不是開青樓!
那六名美人來自於八大胭脂巷,從前的季黎明喜歡去那種地方,故而她們都認識他,縱然曉得季二少風流成性,但聽他當衆說出這種露骨調侃的話,美人們還是禁不住臉紅紅,掩脣笑開。
季黎明垮下臉來,“表妹,我今日可是貴賓,你這麼對待貴賓,未免太過不禮貌了。”
荀久衝他翻白眼,“你還知道禮貌爲何物?”
季黎明再度捏下巴,說得極其認真,“聽說過,倒是沒用過。”
素來了解季黎明的脾性,荀久懶得再搭理他。
第二輛馬車內的人一下來,小廝又高聲喊道:“女侯大人到——”
衆人放眼望去,只見由婢女攙扶着緩慢走下馬車的陶夭夭今日一襲月牙藍穿花蝶錦裙,夾雜着微冷之意的晨曦之下,她面容沉靜,墨發烏黑亮麗,綰了螺髻,橘黃色的太陽給她的側顏打了一層柔光,遠遠看去,聘聘婷婷,纖細卻不瘦削的腰肢襯得整個人都透着一股子靈氣。
見到荀久,陶夭夭淺淺一笑,兩頰的梨渦便如同舀了絕世佳釀放進去一般,直看得人沉醉。
“夭夭……”荀久笑着上前幾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幾日不見,你愈發成熟好看了。”
“貧嘴!”陶夭夭順勢點了點荀久的腦袋,隨即眸光一轉,看到那六名身着深紅旗袍的迎賓美人,再看到外景佈置時訝異了好一會兒,“這……這些,都是你親自佈置的?”
主意倒是荀久出的,但佈置是掌櫃帶着人佈置的。
荀久心知說不清楚,便訕訕笑着點了頭。
陶夭夭的目光膠着在迎賓美人們身上,驚豔過後冷靜下來,微蹙眉頭,“這衣服……會不會太露了一點?”
“那沒事兒!”荀久擺擺手,“這些美人們都來自八大胭脂巷,露一點對她們來說完全不成問題。”
“哦”了一聲,陶夭夭恍然大悟,若是荀久不說,她還險些以爲這幾位美人便是荀久的人。
“怎麼樣,佈置得還不錯吧?”荀久眸光晶亮地問道。
“是挺別緻的。”陶夭夭道:“但我聽聞你裡面的東西更別緻,相較於外面這些場面上的東西,我更想瞧瞧昔日就生意火爆的藏寶軒被你改成了怎樣的雲水齋。”
“等着!”荀久神秘一笑,“待會兒貴賓全來齊了以後大家一起剪綵,完了之後我再帶你們進去。”
這時,徐掌櫃從裡面出來,見到已經來了兩位貴賓,迅速吩咐人將高臺後面牆上的紅綢扯開,頓時露出一面粉刷雪白的簽到牆。
簽到牆自然是荀久出的主意,她認爲今日這等絕佳的機會不可錯過,誓要將前來的各位貴賓筆墨留下,以便將來成爲財源廣進的招財之寶。
嘴角笑意加深,荀久擡手衝迎賓美人們招了招,美人們立即款款過來將季黎明和陶夭夭帶上去簽名題字。
陶夭夭接過毛筆蘸了墨,中規中矩地在雪白牆壁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字如其人,是非常清秀的簪花小楷。
輪到季黎明時,他一手拿着毛筆,一手摸着下巴,似乎在斟酌要如何才能體現出季二少的天定風流而又不失雍容貴氣。
觀衆們擦亮了眼睛等着。
季黎明也不覺得壓力大,依舊託着下巴沉思,在接待小廝高聲唱名秦王駕到的時候才突然靈光一閃,飛快蘸了墨汁,他衣袂鼓動,在牆上唰唰題了一排字並掛上自己的大名。
然而衆人的目光早就被已經下了馬車的秦王給吸引了去,誰都沒看季黎明寫了什麼,只有荀久嘴角狠抽過後探頭往簽到牆上一看,季黎明寫的是:賞遍六國胭脂色,唯論雲水長留香。
寫完後,季黎明得意洋洋地轉過身,卻發現迎賓美人們已經下了高臺去迎接姍姍來遲的秦王和他的四個護衛,觀衆的目光更是齊齊看向秦王府馬車來的方向,只有荀久和站在旁邊的陶夭夭二人隨意往簽到牆上瞟了瞟。
不悅地嘟囔了一句,季黎明還是訕笑着給自己找臺階下,“子楚來得這般遲,待會兒可得多罰幾杯。”
荀久曉得他尷尬,順承着點點頭,“那是那是。”
陶夭夭輕笑:“秦王面子可比我們二人大多了,喏,你看這排場,百姓恨不能將眼珠子都摳下來放到他身上。”
季黎明哼哼兩聲,沒再說話。
荀久心中清楚季黎明不可能真的因爲這種小事而生氣,笑着搖搖頭過後,她偏頭看向扶笙來的方向。
今日的扶笙,頭頂翠玉冠,難得的換了一襲在陽光下泛着淺藍碎光的月白錦袍,步履輕緩而優雅,一向清俊的容顏上略微帶着些許柔光,些許笑意,仿若高居九重天的神宛然降臨,一舉一動間皆透着不可褻瀆的尊貴威儀。
他的身後,跟着宮商角徵四人。
宮義一如既往的素白袍子,冷透的白讓他本就冷峻的容顏更添寒意,一雙眸猶如大海般深邃。自踏上紅毯後,他的目光就僅在看見高臺上陶夭夭的窈窕身影時頓了一頓後快速收回,恍惚中卻想起自己曾欠了那人一隻玉鐲,不知她是否會在今日這樣重要的場合提及,若是她貿然提及,那他又如何應答?
這樣一想,宮義腦袋垂得更低。
宮義身後緊跟着角義,一襲蓮青色的寬袍大袖,這個人與鬱銀宸的穿衣風格倒是有些像,都喜歡這種能露鎖骨的寬袍大袖,輕衣風流,眼尾隨便那麼一挑,便飛掠出頻頻魅光,直看得少女們春心炸裂。
荀久一看他這樣子便知肖老的死並沒有給他造成太大的打擊,還是扶笙說得對,角義的心態,並非常人能及,他或許會在肖老死的那一刻痛哭流涕,但絕對不會在隔夜之後還沉浸於悲痛中無法自拔。
這是作爲高級護衛的最高境界——不冷血,有人性和分寸,能在最短時間內將自己的情緒歸納整理,不拖後腿,不給主人帶來不可預估的麻煩。
欽佩地看了一眼角義,荀久將目光投向後面的商義。
商義一向是五個人裡面情緒最多的,雖然愛發嗲愛撒嬌,但爲人絕對與宮義他們相差無幾。
他今日一襲深藍色錦繡緞袍,淺色玉帶束腰,雖然在衆人裡面個頭小了些,但那精緻的長相還是在第一時間吸引了不少目光,正太控們更是兩眼放光,緊盯着他不放。
最後一位纔是徵義。
在荀久的印象中,徵義這個人非常沉悶,屬於話題終結者,他絕對會在你說得滔滔不絕吐沫星子亂飛的時候來上一句簡短而沉悶並且想讓人吐血的話,況且他常年將自己禁錮在一頂緯紗斗笠裡面,除了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他幾乎是不看別人,不看外面的。
不過今日的徵義難得地摘下斗笠,捨得將他那張白皙俊顏暴露在衆人的視線裡。
荀久暗暗想着,一定是扶笙這樣要求的,否則憑藉徵義那機器人一般的性格,想讓他摘下斗笠走出專屬於他的天地,簡直難如摘星。
秦王與四美同框出現,所有人都是頭一次得見,無論是宮義的清冷,角義的邪肆,商義的精緻還是徵義的沉靜美,對於在場的人來說,是比看見身着旗袍迎賓美人那一瞬間還要驚豔的視覺衝擊。
畢竟,這樣的場面,千載難逢。
今日的四美,均是以貴賓身份出席開業典禮的,故而,每個人都要上去題字。
宮義稍微錯開身,待其他三人都題完了才慢慢上去。
經過陶夭夭身邊時頓了一頓,低沉的聲音溢出口,“上次的玉鐲……”
陶夭夭眉梢一挑,輕笑道:“難爲宮大人還記得我的玉鐲,不過既然你沒有找到合適的,那便先欠着,反正我不急,你只需記得欠了我一樣東西就成。”
宮義眸光有些許波動,“你不是說那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遺物?”
“是啊!”陶夭夭臉不紅心不跳地扯着謊,“不過我母親託夢給我說將來有人會送我更好的,讓我不要在意一隻小小的玉鐲。”
宮義瞳眸縮了縮,爾後不着痕跡地恢復正常,“那就,先恭喜女侯了。”
“同喜同喜。”陶夭夭笑聲清脆。
“同喜?”宮義有些不解,擡眸看她。
對上這樣一雙眸,好像自己的心事全都曝光在他面前。
陶夭夭突然覺得面頰滾燙,趕緊移開眼垂下頭,結結巴巴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今日宮大人能來出席久姑娘的開業典禮,我們又恰巧碰見,可不就是同喜麼?”
解釋很牽強,但宮義也沒往深了想,只是在轉身的剎那,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當初他脫光上衣在蘆葦叢中療傷時被路過的她偶然撞見的場景。
那個時候,她驚慌失措得大叫一聲後趕緊矇住眼睛,滿臉羞得通紅,事後還強裝鎮定,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非要送他回燕京。
他自記事起,體內便被母親放了斷情蠱,不可動怒,不可情緒波動。所以,當她在看光自己的那一刻,實際上他也不曉得自己是個怎樣的心情。總而言之,當時的他沒有動怒,沒有驚慌失措,更甚至,想多看一眼她臉紅心跳驚慌不已的樣子。
他覺得那種表情頗爲有趣,因爲他的臉上從來不會有那種表情。
可是……想到後來的幾次接觸,宮義面色黯然下去。
從什麼時候起,她再見到自己的時候竟然不會臉紅,也不會將初見那一幕記在心裡而表現出羞怯的樣子了?
與她方纔說的即將送她更美好禮物的那個人有關麼?
閉了閉眼,宮義竟感覺到心臟內有蟲子在細碎地啃咬。
身子猛地一震。
宮義幾乎不敢置信這一幕。
十多年了!
他已經有十多年不曾感受過由於情緒波動而被蠱蟲啃咬的感覺,而今,卻因爲一個只見過幾次面,打過幾次交道的女子而復發!
宮義心裡暗罵一聲,自己一定是瘋了!
陶夭夭不知道宮義心裡所想,只覺得此刻站在題字牆前面的宮義周身氣息有些不對勁。
迅速走過去,陶夭夭收了笑意,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
“無事。”深海般幽邃的瞳眸中有慌亂一閃而逝,宮義深吸一口氣後搖搖頭,勉強應聲,“女侯自隨着久姑娘他們進去便是,不用管我。”
“你真的沒事兒?”陶夭夭抿着脣,她雖然不會武功,但卻有一雙敏銳的眼睛,能清楚地察覺到宮義方纔的不對勁。
陶夭夭有些懷疑宮義的反應與他體內的蠱蟲有關,但宮義體內有蠱蟲這件事是季黎明秘密告訴她和荀久的,她不能在這種場合說出來,更不能直接問宮義。
想了想,陶夭夭面上勉強浮現笑意,“你無事就好,那我這就去了。”
她說着,身子一轉便朝着高臺下走去,同時在心裡忖度。
季二少說過,宮義只有在發怒和情緒波動的時候纔會引發蠱毒,可是依照方纔兩人擦身那一瞬的幾句談話來看,宮義應該是沒有動怒的,既然沒有動怒,那就是情緒波動了……
想到這裡,陶夭夭霍然頓了腳步,面上有些不敢置信。
宮義在剛纔情緒波動了?!
翩然轉身,她見到宮義已經題完了字正緩慢走下高臺來,眸光卻再也沒有看她。
可即便是這樣,陶夭夭依舊覺得心中悸動,心中的信念也愈發堅定——如果宮義是座冰山,那她便化身烈焰,讓他逐漸淪陷爲溫水。
只不過這把火不能太急,得慢慢燒,慢慢烤。
愉悅地彎了彎脣,陶夭夭緩緩走向一旁百無聊賴等着荀久發話的季黎明。
此時的荀久正與扶笙站在一起,對周圍衆人的目光視而不見,她挑挑眉,“怎麼來得這樣晚?”
“是你太早。”扶笙看了看天色,“很明顯,還沒到你請帖上的時辰。”
荀久撇撇嘴,“我還以爲你會跟我一樣興奮地睡不着覺然後大早上就跑來這裡守着呢!”
扶笙自然不會承認他昨夜的確是沒睡着覺。
淺淺一笑,他道:“店鋪不會跑,你也不會跑,我無需做這麼傷神的事。”
荀久“切”了一聲,伸手指向題字牆,“既然來了,就把你的筆墨留下給我鎮店,興許千百年後,那面牆還能成爲古董呢!”
扶笙大致琢磨出了荀久話裡的意思,輕笑過後隨着迎賓美人前往高臺。
季黎明走過來與荀久站在一處,目光卻看向高臺上的扶笙,挑眉問荀久,“你猜他能寫出什麼驚世之語比得過二少我的最高評價?”
荀久想了想,笑着搖頭,她的確是想不到扶笙會寫什麼,畢竟季黎明那一句“賞遍六國胭脂色,唯論雲水長留香”已經將雲水齋的名聲凌駕於天下脂粉鋪子之上了,就差直接道明雲水齋天下第一,如此高的評價幾乎將所有人的題字都給壓了下去。
扶笙究竟會寫什麼呢?
荀久歪着腦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已經將毛筆蘸了墨的扶笙。
只見他施施然提筆,衣袖翩然間已經在空白處題了一排字。
衆人探頭一看,頓時倒吸一口氣。
荀久覺得奇怪,踮着腳尖往上一看,頃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