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崗亭裡的哨兵面向城外,一動不動,城外是老百姓的住宅,哨兵的眼睛大概盯着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婦。
周憲章見四下無人,匆匆走進武聖廟,廟裡空蕩蕩的,只有關老爺的泥塑眯縫着丹鳳眼,周憲章衝着關老爺匆匆下拜:“關老爺在上,保佑弟子逃命成功,改日定當重塑金身!”說罷,繞到關老爺塑像的後面,塑像後面是有一個小門,出了小門,是一條窄巷。
小巷把武聖廟與招待所隔開,巷子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行,順着巷子向北走出十來步,便是招待所的側門,周憲章停了下來,聽了聽招待所裡的動靜,裡面悄無人聲。
周憲章閃身進了招待所,裡面是一個小院落,正南一間堂屋,兩側是廂房,廂房與堂屋的拐角處有一棵碩大的梧桐樹,嶙峋的虯枝上發出嫩綠的新芽。順着梧桐樹可以爬上堂屋屋頂,從屋頂可以躍上城牆。
周憲章快步走到梧桐樹下,正要攀爬,遠遠看見城牆上,出現了一隊巡哨。
招待所的院子就在城牆下,在城牆上,院子裡的景象盡收眼底,沒有觀察死角。周憲章正在慌亂,卻見堂屋的大門虛掩,周憲章顧不得許多,一頭鑽了進去。
堂屋裡的傢俱很簡單,堂屋正中一張八仙桌,桌邊擺着四張凳子,南牆下是一張牀,掛着帷幔,牀邊一個小櫃子,上面擺着銅鏡、筆墨和胭脂盒,發出淡淡的幽香。東牆下立着衣帽架,衣帽架上掛着不是衣服,而是一柄長劍。
周憲章心頭詫異,這招待所常年無人居住,看着架勢,今天有一位耐得住寂寞的朝廷官員,入駐這裡。
從衣帽架上的劍上看,主人應該是一位武將,可是,這位武將居然要用銅鏡和胭脂。
城牆上巡哨的腳步聲漸遠,周憲章長吁一口氣,正要出門,忽聽門外傳來一串腳步聲,漸行漸近。
來人的目的地必是堂屋無疑,而且,聽那腳步聲雜亂,不止一人,至少有三個人!
屋裡只有一張牀,一個八仙桌,來人已經到了門外,周憲章叫苦不迭,也顧不得許多,一縱身跳上了牀,拉下帷幔,牀上只有一牀錦被,周憲章拉開錦被鑽了進去,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賊亮賊的眼睛。
忽覺一股胭脂香撲鼻而來,刺得他鼻孔發癢,一個噴嚏眼看就噴出,只聽“咣噹”一聲,房門開了,周憲章慌忙捂住嘴巴,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噴嚏壓回肚子裡。
透過半透明的帷幔,周憲章看見三個人走了進來。
爲首一人身材瘦小,穿着北洋水師軍服。不是別人,正是昨天晚上在池塘邊,和劉步蟾在一起的敏繡。
一個水兵是沒有資格住招待所的,他應該住學員宿舍,看這架勢,這間客房的主人,應該是劉步蟾。
周憲章暗暗叫苦不迭。
劉步蟾是北洋水師的二號人物,住在如此寒酸的客房裡,着實令人吃驚。大清國一個九品千總,也不願意住這裡。看來這劉步蟾的確是個清官。
可是,周憲章寧肯劉步蟾是個貪官!
如果劉步蟾真住在這裡,周憲章就是自投羅網了!
周憲章正在焦躁,卻見敏繡的身後,走出來兩個個頭更爲矮小的兵丁,穿着北洋水師的號服,擡着一隻大水桶,裡面熱氣騰騰的。兩個兵丁把水桶放在堂屋中央,轉身衝着敏繡屈膝施禮,然後向門外走去。
看來,敏繡和那來兩個兵丁應該是劉步蟾的勤務兵,這是給劉步蟾準備洗澡水。三人準備好洗澡水,應該會退出房間,在外面等待劉步蟾,劉步蟾應該是在演武堂陪着李鴻章,一時半會回不來。
周憲章大喜,只要這三人離開房間,他就有機會從後窗溜出去。
兩個兵丁走出了客房,敏繡卻沒動窩。
更糟糕的是,兵丁走出去後,帶上了房門。敏繡不僅沒出去,反而走到了水桶邊,開始脫衣服。
周憲章頓時怒火中燒。
天津武備學堂的學員兵,享受千總待遇,要想洗個澡,也得到澡堂子裡和大家赤誠相見。就是艾德、馮國璋這些教習,也得和學員們赤誠相見,能享受木桶浴的,全學堂只有會辦大人那晉。敏繡一個小兵,還是北洋水師的,跑到天津武備學堂裡,竟敢如此高調!享受會辦的待遇,還有人伺候,這他媽的太過分了!
不用說,必定是仗着劉步蟾撐腰,逼着學堂把會辦的木桶浴給他擡了來,這敏繡也擡他媽的狗仗人勢了!都說劉步蟾是個好官,兩袖清風治軍有方,可他一個勤務兵就敢如此作派,看來,那劉步蟾御下無方,徒有虛名!
周憲章想起昨天晚上敏繡那一副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德性,心頭更加憤怒,正要跳下牀去怒斥敏繡,忽見敏繡脫掉了頭上的呢帽,一頭烏黑濃密的長髮潑灑下來,直達腰下。
敏繡竟然沒有剃髮!
在大清國,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
敏繡身爲大清國的兵丁,不僅膽敢享受木桶浴,還留着頭髮,那可是殺頭的大罪!
周憲章大喜過望!
北洋水師一向目中無人,從來不把天津武備學堂放在眼裡,如今,北洋水師的一個水兵竟然留髮,這個水兵還是管帶劉步蟾的勤務兵。此時跳將出去,抓敏繡一個留髮的現行,交給李中堂,一定能把北洋水師整個灰頭土臉!
周憲章心頭暢快,可低頭一想,就覺不妥,那敏繡固然可惡,可劉步蟾劉管帶畢竟是個好官,昨天晚上,劉步蟾雖然對他的文章不屑一顧,可畢竟人家說的在理,一個軍人不研究軍事,整天跟着那晉之乎者也,的確是不務正業。因爲一個不懂事的敏繡連累劉管帶倒黴,周憲章還是於心不忍。
而且,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逃命,這個時候和一個小兵過不去,純粹是損人不利己。
周憲章只得耐着性子,等着敏繡享受木桶浴。
敏繡背對着牀,慢條斯理地解衣寬帶,完全沒有想到帷幔後面有個周憲章正瞪着兩隻賊眼,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周憲章卻是心急如火,他從教室裡跑出來已經半個小時了,再過半個小時,考試結束,學員就要集合聽李中堂訓話,必然會發現周憲章失蹤,到時候,一定會來個全學堂大搜捕!
可事到如今,就是火燒眉毛,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敏繡享受木桶浴,唯一能做的,就是暗暗把敏繡的祖宗八代問候了一遍。
敏繡衣服脫得不慌不忙,周憲章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敏繡才把那身鬆垮垮的北洋號服脫了下來,周憲章正要鬆一口氣,定睛一看,裡面還有一層粉紅色的錦緞夾衣,周憲章大爲惱怒,一個小兵穿什麼夾衣,還他孃的是這麼貴的緞子!
又過了一會,敏繡才脫掉了夾衣,露出了雪白的膀子,卻沒有跳進木桶,他身上還有一件大紅色的肚兜,周憲章暗罵,狗日的一個大男人穿個鬼的肚兜。
又是好一會,敏繡終於脫得個一乾二淨,周憲章的眼睛卻瞪得像兩隻銅鈴,一張嘴長得老大。
敏繡渾身上下雪白如玉,胸口多了兩樣東西,胯下少了一樣東西!
周憲章這才反應過來,爲什麼這個房間裡有胭脂和銅鏡!
敏繡是個女人!
其實,周憲章自打闖進這間客房,看見裡面的擺設,就應該想到,這客房的主人,應該是一位女子。
只是,這個想法太過匪夷所思。
自大清立國以來,就有一個嚴厲的營規——軍營裡不得有女人!
如果軍營裡發現有女人,從營官到把總,一概斬首!
到了光緒年,清軍日漸腐敗,在八旗、綠營、湘淮軍中常能看見女人,但是,在天津武備學堂,這一營規卻得到了不折不扣地執行。
從學堂成立到現在,就連會辦那晉的家眷,也從來沒有踏進學堂一步!
今天,要不是敏繡脫了個一乾二淨,讓周憲章看了個清清楚楚,周憲章絕對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竟然住在天津武備學堂的招待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