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馹落汗世女府具了世女的名姓,遣了她從草原帶來的千騎長到□□送上拜帖。
就算印象裡還留着那孩子學騎馬的笨拙模樣,可既然都知道要遞帖子來,李鳳寧顯然也沒法再把她當成孩子來對待。於是在臘月九日的那日午後,王府長史便引了一主二從三個女人走進她的小書房。
李鳳寧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打算,大大方方地看着領頭那個少女。
或許流着草原血脈的孩子真是與赤月完全不同的人。短短兩年功夫,幾乎再也尋不見任何一星半點的稚氣。瞧她一身充滿草原風格的鮮豔皮裝,瞧她腰間掛的短刀,十足一個草原的年輕姑娘。
她肅着一張臉,在離李鳳寧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等長史稟報過後才彎腰垂手朝着李鳳寧行了一個草原禮節,擡起頭後又用發音標準的赤月話說:“馹落汗之女阿約夏見過秦王殿下。”
李鳳寧眼睛微眯。
她再瞟一眼她身後兩個從人。她們表情警惕,兩雙眼睛眨也不眨只看着李鳳寧,彷彿她一有異動她們就會拔出刀子來砍她一樣。
拿着這種陣仗到她面前,果然是翅膀硬了。
李鳳寧抿了下脣,彎起嘴角然後拉出一抹專在朝議上對付羣臣的表情,指了指對面,“世女光降,舍下蓬蓽生輝。請坐。”
“謝殿下。”阿約夏肅着一張臉,帶着一副企圖把李鳳寧的坐榻踩出幾個腳印似的破釜沉舟,一步步朝她指的位置走過來。
緊張是必然的。李鳳寧能憑着一把刀子就從王帳重重包圍裡擄走馹落汗,對着個將將十四的小丫頭來說,的確是可怕了點。可即便阿約夏再緊張,李鳳寧也沒見她露出膽怯和退縮的表情。
“不知世女今日前來,何以教我?”
李鳳寧慢條斯理地拿起茶壺替自己斟茶,擡眼果然見對面那個少女露出茫然的表情。
一兩年的功夫能學會蒙童的認字課本,再聽懂白話已經算是不錯了,要聽李鳳寧這種文縐縐的話依舊勉強得很。
所以李鳳寧當然是故意的。
李鳳寧可以照顧多西琿的妹妹,但赤月的秦王卻不能與馹落汗的世女親暱。既然這個少女選擇稱呼她作“殿下”,那麼李鳳寧能用的態度就只有一種。
打壓。
想了半天沒鬧明白李鳳寧在說什麼的阿約夏,倒是很明白她是故意的,她微蹙起眉頭,努力肅着臉,努力表達自己的認真,“殿下,我要回馹落。”
“世女應當知道,”李鳳寧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輕抿了口,“你是人質。”
“李拉庫的族人需要我。母皇過世以後,葛魯米又下落不明,她們需要一個頭人。”阿約夏努力說服李鳳寧,“我回去以後,會勸說她們回去王帳,不要再與赤月開戰的。”
李鳳寧看着坐在她對面的少女。
其實阿約夏長得不好看,但是那雙眼睛卻異常簡單與清澈。就彷彿草原湛藍的天空一樣,只要看着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
在赤月與馹落開戰的現在,把阿約夏留在安陽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了。反倒是放她回去,或許還能當成一支奇兵來用。
是不是,真要放她回去……
李鳳寧鬆開眉,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而阿約夏似乎也明白李鳳寧在猶豫,只是皺着眉,努力用自己認真的表情來表達自己的決心。
就在屋子裡安靜下來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而入。
李鳳寧轉眸一看,卻是多西琿。
“你們在說什麼?”他極之自然地走到坐榻上便要盤腿坐下。
古式的坐榻非常寬大,中間是一張寬大的方形榻桌。李鳳寧與阿約夏隔着桌面對面坐着,多西琿便要朝中間那裡,與兩人都是側面而對的位置坐下去。
“哥!”誰想他才彎了腰曲了膝,阿約夏突然急叫了一聲,引得兩人都朝她看去。她顯然是不想當着李鳳寧的面來說,所以只是拼命使眼色叫多西琿坐到李鳳寧身後去。因爲多西琿愣了一愣,她眼色使得幾乎要抽筋了。而當她轉眸發現李鳳寧正看着她的時候,頓時漲紅了臉。
李鳳寧還真是沒明白過來,只能看向多西琿。
多西琿卻是抿着脣,眼中有點發冷地看着阿約夏,雖然最後他還是在阿約夏堅持的目光下順從了她的意思,轉身又走兩步到了李鳳寧身後坐了下來。
一個桌邊,一個她身後。
李鳳寧看看多西琿之前想坐的地方,又看看他現在坐的地方,愣了好一會才明白過來。
就是,女人說話男人不可以上桌的意思?
在赤月也沒有女人在說正經話的時候,男人可以參與進來的規矩。更不要說男人地位更低的馹落了,多西琿這個監國王子當年可是隻能躲在後帳隔着門簾偷聽孛臘說話的。
“阿嫂,對不起。”阿約夏看李鳳寧的眼神也知道她是明白過來的,她立刻把頭低了下去,“我代表李拉庫向您道歉。”
十四歲的孩子,居然說什麼“代表李拉庫”,但看着她認真而誠懇的眼睛,李鳳寧卻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可笑。
“你哥哥是特別的。”李鳳寧認真地看着阿約夏。
阿約夏先是一怔,隨後卻是大大鬆了口氣。她眼睛看看李鳳寧又瞄瞄多西琿,嘿嘿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來。這一笑瞬間沖垮了她之前裝出來的認真,把之前藏得好好的稚氣又全露了出來。
多西琿假咳一聲,這聲音聽在李鳳寧耳裡隱隱有點尷尬的味道,“阿約夏,你剛剛說什麼?”
“阿嫂,哥,我要回去。”阿約夏突然又認真起來。
在靜了短短的一瞬之後,多西琿突然沉聲,“胡鬧,你回去幹什麼?”
“伊拉色布領着人衝擊邊境幾次都沒有成功,現在她手下的人馬已經連當初的一半都不到。”阿約夏說,“葛魯米落馬之後一直沒有出現,應該也是死了。”她一頓,“所以,現在應該是我去擔起頭人責任的時候了。”
多西琿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你回去……又有什麼用?”
阿約夏看着多西琿,說得十分認真,“母汗教過我的,她能做大汗是因爲她有李拉庫的族人站在她背後。而李拉庫的族人願意支持她,是因爲她永遠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哥,我是母汗的女兒,我不能自己躲在舒服的地方,我應該站出來。”
李鳳寧倒是忍不住一挑眉。
坐在她對面的少女,雖然眼神中不乏畏懼和緊張,但更多的卻是十足的勇氣。能夠明白自己的責任已經不容易了,更何況這個孩子還要放棄自己舒服安逸的生活,投入到草原或許只能用朝不保夕才能形容的日子裡去。
李鳳寧輕輕一嘆。
真真是一句,有志不在年高。
“阿嫂,我知道你安排那麼多赤月師傅在我身邊,教我那麼多東西,是希望我不再像個馹落人。”阿約夏眼眸一移,認真地看向李鳳寧。
被人當面揭穿了陰謀真不是太熟悉的體驗,李鳳寧只是八風不動地看着阿約夏,等她繼續往下說。
“阿嫂,我不生你的氣,因爲我也覺得赤月是個好地方。”阿約夏說,“所以我想把我學到的東西帶回去,我想告訴我的族人,打仗不是個長久的辦法。”阿約夏身體朝前傾了下,“阿嫂,我回去說服她們與赤月停戰。然後你像像教我一樣,派人去教我的族人怎麼靠自己的力量在草原上生活下去好不好?”
這孩子,居然有如此慧心。
一股止不住的喜悅升騰起來,叫李鳳寧忍不住彎起脣角,“好!”
大概,這就是她最喜歡草原之民的地方。在王帳的王子身上,她能找到謀略,在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女身上,她又能看見胸襟郎闊。
那幾句樸實無華的話,反倒叫李鳳寧生出一股雄心壯志來,“就如你所言。”
“我跟阿約夏回去。”身後,突然傳來多西琿雖然輕,卻十分堅定的話。
剎那間,那種壯闊的感覺爲之一空,而沉寂已久的蕭索又在慢慢復甦,然後充斥到身體的每個角落裡。
在剛纔心情激盪的時候,她忘了一件事。
如果阿約夏要離開安陽,那麼坐在她身側的男人,是不會留下來的。
李鳳寧垂下眼眸,然後突然原地轉了身體,變成正面對着多西琿的姿勢。
她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
從多西琿再度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他一定會再次爲了旁人而離開她。
而這次她能做的,只有看着他。因爲,她要親眼看看他說出這句話。
一向平靜自信的他這回躲開了李鳳寧的視線。過了好一會,他像是才鼓足了勇氣似的慢慢擡起頭,與李鳳寧對視的那雙鴉青色眼眸裡,露出了星星點點的懇求。
李鳳寧幾乎要笑了。
回到她身邊後,即便是要求她原諒也要用交換條件的方式,到了這個時候卻露出這樣的表情。
她看着就那麼好脾氣,能原諒他第一回,就必然能原諒他的第二回?
還是說……
這回,他根本就沒打算再回到她的身邊來。
“哥哥不回去。”
阿約夏突然開口,打破了李鳳寧逐漸酸澀起來的情緒。李鳳寧眉頭一蹙,這纔想起,屋子裡並非只有兩個人。
多西琿顯然與她也是一陣愕然,轉頭看着阿約夏。
“哥哥,你嫁給阿嫂,就是阿嫂家的人了。”阿約夏說得十分認真,“要嫁出去的男人丟下女人回來保護妹妹,是李拉庫一族的恥辱。”她說,“哥哥,我不允許你這麼做。”
不允許?
這詞聽着卻新鮮。
李鳳寧眨了眨眼,先去看多西琿,見他也是十分愕然,隨後居然抿了下脣居然沒立時反駁阿約夏。
那隱約的酸澀消散之後,李鳳寧突然之間就升起一股明悟。
或許……
只是或許,對這個男人來說……
“多西琿,”李鳳寧不顧屋子裡還有其他人,“你如果再次離開我,我會很難過。”她說:“所以,不要回去。留在我身邊。”
多西琿先前只是訝然的,李鳳寧居然會說這種話,可當她說到最後半句的時候,多西琿眼睛一眨,低垂下去不再與她對視。
好半晌,才響起低低的一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