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個時辰,在我即將又要失去耐性的時候,兩個年輕的男子出現在谷口的茅草中間,他們在進山的小道行走着。這時,太陽開始偏西,已經落到谷口對面的小山丘上。但是那紅銅色的夕陽照在那兩個男子身上,依然是那麼耀眼奪目。那兩個男子儼然是從一束束焰火中走過來。
那條羊腸小道穿梳在蒼蒼茫茫的茅草之中,儼然一條灰濛濛的長蛇一般往狹谷口爬去,一直爬到一大片稻田深處那條小河裡才消失掉。這兩個男子越走越近了,眼看就要來到我們眼前的山坡腳下,黃龍飛快地伏下去,在大青石的側邊悄悄突出頭來,我趕快藏到樹根後,將眼睛湊到一根很密的樹梢上。
這時,那兩個男子總是走走停停,左顧右盼,東張西望,儼如兩隻偷油的老鼠那樣。當他們走到我們的眼皮底下時,我透過樹梢終於瞧清楚了。這兩個條男子一高一矮,他們都跟我兒子小貓的年幾差不多,高的男子正是爛尾蛇的兒子黃絲蟻,矮的男子只到黃絲蟻的肩膀,他正是金銀花的兒子大頭蠅。儘管我一年多都沒有見過他們,但是他們相貌我是不會忘掉的,特別是他們的眼睛,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黃絲蟻穿着一件白色背心,脖子伸長着,尖刀一般的下頦往前翹着,眼睛彷彿老鼠一般轉動着。他留着滴水頭,頭髮把額角和耳朵都遮住了。他的臉上多了一條嚇人的疤痕,這條疤痕有四五寸長,從眼角一直流落到他的嘴脣邊,好像把他的臉忽然間破成兩邊那樣。不用說,那是被誰用刀子劃破的。他比黃絲蟻瘦削得多,臉色蒼白,面拳骨突得像岩石那樣。此刻,他的右手裡掖着一把閃閃發光的小匕首,左手裡拿着一個鼓得像木桶一般的公文包。我估計公文包裝的必定是他們搶花斑豹的鈔票。
黃絲蟻走兩步一定會用把公文包的鏈條拉開,用刀尖挑一下里面的鈔票。有時候,黃絲蟻再往前走兩步,又會噘起嘴巴來學兩聲麻雀或者鷯哥鳥的叫聲。他之前在我家的時候也時常學這兩種鳥的叫聲,但是我當時推測他必定是想用這種方法來掩蓋內心的恐慌。
大頭蠅戴着墨晶眼鏡,穿着大花衫和喇叭褲,剃光了頭顱,臉色發青。他攥着一把彈簧刀,腋窩裡也夾着一隻鼓起來的黑色的公文包。我估計公文包裝的肯定又是他們去搶花斑豹的髒款。大頭蠅邊走着時彷彿比黃絲蟻還要心慌,他不但時常瞪大眼睛東瞄西望,還經常被一隻地老鼠嚇得逃到了路邊,跑進茅草裡,又或者跑到黃絲蟻的前頭去。他時不時又會摸一摸自己光禿禿的頭頂說起話來,但是我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一見到這兩個小子,頓時,一反常態心裡又恐慌又緊張起來,緊張到連氣都喘不上。我的額頭裡冒出了冷汗,汗水不停地流到我的脖子裡,粘糊糊的。我心想,這兩個小子真的變了,變到我幾乎認不出來了。我傷感不已,想不到人是會變的,而且還會變成禽獸。我接着躲到了一棵鬆根下,再也不敢隨便露出眼睛來。我正要低頭低腦地想着,黃絲蟻忽然學了一聲鷯哥鳥的叫聲後對大頭蠅說:
“兄弟,你看,那裡怎麼會有個豬籠?”
我微微擡起了頭,只見大頭蠅從一束茅草裡衝到黃絲蟻身邊,他瞧了那裡半天后,說:“照我看早就有的。”
“怎麼可能?我記得那裡什麼都沒有?昨天,我還在那棵樹下撒過屎撒過尿,難道我失憶了。”黃絲蟻說,將小匕首從公文包裡抽出來,仍然瞧着那隻豬籠。
“或者是偷豬的傢伙把籠子掉在這裡的。”大頭蠅摸着頭又說。
“也許是,那些傢伙經常這樣。”黃絲蟻說,拉上了公文包的鏈條。
大頭蠅剛要繼續往前走,黃絲蟻搶到他身邊叫道:“我的媽啊!”他的叫聲叫剎時嚇了我一跳。我一動彈,額頭差點撞到樹幹上。
大頭蠅把彈簧刀提到了胸前:
“黃絲蟻,你叫什麼?嚇死人麼?”
“我們好像被發現了!快,找個地方藏起來!”黃絲蟻又喊叫起來。
大頭蠅慌忙跑到茅草叢中,黃絲蟻跟着奔跑過去。他們在茅草埋伏起來後,黃絲蟻拔掉眼前的茅草往山谷四周窺視起來。有時候,大頭蠅站起身子來,黃絲蟻馬上把他拉下去。接下來,我聽到黃絲蟻對大頭蠅說:
“假如我們被偷豬賊發現怎麼辦?”
“他們也是賊,我纔不擔心他們。”
“假如他們帶警察來怎麼辦?”黃絲蟻又問道。
“笑話?他們自身難保,那敢帶警察來?”
“我是說假如,有很多偷豬賊都會用報案來抵罪的。”
“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只有往山上跑了。我們又不是第一次。”
“但是如果我們有一個被抓住怎麼辦?” 停了一下,黃絲蟻又問。
“不可能!——用屎塞住你的烏鴉嘴。”
“如果你被警察抓去,你不會供出我吧?”一分鐘之後,黃絲蟻又說。
“我比你跑得快,只有你被抓也沒有我被抓。以前總是這樣,難道你忘了嗎?”
“我是說如果,又不是真的。——我可從來也沒有出賣過你。”
“我知道你並沒有出賣過我,但我也不會出賣你。我們簽有生死條約,誰出賣誰誰就殺光他全家。——你不會不記得吧?”
“我當然記得。”
這時,太陽要落山了,陰深的冷氣一陣陣朝我襲來。山谷逐漸變得昏暗了。鳥兒紛紛飛回密林裡去。一些夜鳥開始在草叢裡嘶啞地嗚叫着。黃絲蟻和大頭蠅就這樣待了半個時辰左右之後,他們見沒有一個人出現山谷裡,又見到只剩下一些淡黃的陽光照在山坡上,黃絲蟻又說道:“你說那些偷豬賊到底有沒有發現我們?”
“難說。”大頭蠅低聲說。
“要是他們發現了洞裡的花斑豹——我們就慘了。”
“爲什麼?”
“我是怕他們把花斑豹放走了,再把花斑豹的黑衣幫招來。花斑豹那麼多亡命之徒,他們不將我們砍成一塊塊纔怪。”
“那麼我們還是先進洞去,看一看那花斑豹還在不在。天要黑了,我們又沒有帶電筒。你去還是我去?”
黃絲蟻把匕首插到褲腰裡,站起身來說:“還是老規矩好,三盤兩勝。”
“我怕你耍賴,你每一次都會耍賴的,”大頭蠅又站起來。“你每次都裝我不注意時出三根手指,最後說兩隻,還死不認輸。”
“現在又不是賭錢。”黃絲蟻說道,“我不會耍賴的。”
接下來,他們各自把公文包夾到腋窩,攥緊了拳頭,將拳頭舉到頭頂上。接着他們相互對望一眼,便一齊高喊一、二、三紮下去。結果,第一盤黃絲蟻獲勝,因爲黃絲蟻還是耍子一個小花招,他的拳頭在途中張開了,又趁大頭蠅不注意時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錘頭,而大頭蠅只伸出一根手指頭,是一把被大鐵錘砸得稀巴爛的鑼絲釘。第二盤還是一樣。沒有辦法,大頭蠅只得嘟嘟噥噥地拿起公文包,提着彈簧刀離開黃絲蟻,躡手躡腳地往洞裡蹭去。黃絲蟻又學起麻雀的叫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