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後,我們跑到了地頭蛇的那間四扇屋前面。院子的木板門黑漆漆,像地獄的大門緊閉着。昏黃的燈光從門縫裡透出來,我還聽到了一陣陣嘈雜的搓麻將聲和幾個大男人的吵吵嚷嚷聲。我對黃龍說,我們千萬不能驚動裡面的惡魔。黃龍舉起那條荔枝樹幹要把木門打破衝進去,我立即拖住了他。我還將樹幹搶了過來,扔到了屋前那條臭水溝裡去。黃龍後來又拱着頭顱要往門上是撞去,我又把他拖住。我這回還用力擰了一把他的臂膊。我罵他,難道你忘記我們的計劃了?
我們輕手輕腳沿着四扇屋的牆邊走,一邊走一邊小心留意自己的腳下,生怕踩到屋檐下的坑坑窪窪裡,我對黃龍說我們千萬不可以弄出太大的腳步聲。
那一大堆稻草儼然小山塞在巷子裡,一直堆到屋樑上和瓦面上,只留下一條小道在屋檐下。稻草後面是一個平坦的小山坡,山坡上種有荔枝樹和青皮竹。稻草前面就是後門,有微弱的燈光從門隙射出來。再去還有一隻微微敞開着的小窗戶,有淡紅的燈光在房間裡閃爍着。
我們在那堆稻草旁邊停下腳步。我當時實在想不明白,地頭蛇堆這堆稻草在這裡幹什麼,他又是怎麼弄來這堆稻草的。後來我想,這傢伙也許是收購來賣給黑心窯裡的,因爲凡是磚瓦窯都要稻草來蓋磚或者鋪地面。
一分鐘後,黃龍從袋裡掏出打火機來,我連忙又把他的打火機搶過來。“現在還不到點火時候,等我想弄清楚秋菊到底在那裡,我估計秋菊不是在屋廳裡就是在那燈光亮着的房子裡,”我湊到黃龍的耳邊說,“你這樣一點火,秋菊也有可能被你燒死的。”
我隨後叫黃龍在這裡守望着,我就躡手躡腳地到了那扇木門旁邊。我將眼睛貼到門縫上,大氣都不敢吐,我朝裡面窺伺起來。
那又寬又大的屋廳裡,在一盞搖曳的電燈下,地頭蛇和老蟾蜍,以及兩條漢子邊吹煙邊打着麻將,他們邊打麻將還邊罵罵咧咧着。我瞧不見秋菊,又想往前面那隻窗子走去。可是,我擡起眼睛,老蟾蜍離開麻將臺,噴着煙霧朝後門走來。我迅速跑回到那堆稻草,扒開一個洞,拉着黃龍鑽進去。
我們剛鑽進稻草裡,想不到老蟾蜍打開後門,他大踏步走到了我們的面前。當我正驚懼地想着老蟾蜍爲什麼到來,老蟾蜍拱下身子,把一隻大褲腳捲到大腿根上。我知道老蟾蜍要撒尿,趕緊將臉面塞到草縫裡。我擔心黃龍衝動起來撲出去,又擰着他的胳膊。我抓緊黃龍那比石頭還要硬的骨頭時,我覺得我比他還感到疼痛。
老蟾蜍撒尿的時候叼着香菸,吐掉菸頭後,還吹起口哨。我聽着這傢伙那洋洋得意的口哨聲,真想撲出去將他打倒在地上。
尿液像下雨一般落到稻草上,發出着沙沙的響聲,有些尿液還從稻草裡滴到我頭上,又腥又臭。黃龍果然忍不住要衝出去,我立即又擰了一下他的大腿。這時,屋裡傳來地頭蛇的吆喝聲,老蟾蜍還沒有尿完就如同救火一般趕了回去,又關閉了木門。
我接着又貓着身子往那隻亮着燈光的窗戶走去。我悄悄地從窗邊突出頭來,秋菊果然在那間房子裡。秋菊的雙手被一根麻繩綁着,她正垂着頭,坐在那張木板凳上抽抽噎噎着。當時,我一瞧見秋菊彷彿成了一隻待宰的羔羊時,我的心流血了。
秋菊的頭髮亂得像稻草,衣服被撕碎了,手臂和臉上還劃出了很多條血痕來。很明顯,秋菊剛剛遭到地頭蛇了折磨和毒打。
房間裡除了一張牀、一張木板凳和一張桌子之外,就是衣服和鞋襪了。房間裡混亂不堪,蚊帳有一邊蹋落了,那些衣服和鞋襪到處亂扔。有的衣服落在桌子下,有的衣服丟在蚊帳面上。有的鞋襪跑到木板凳旁邊,有的鞋襪竄到牀蓆底裡去。我估計秋菊剛纔必定跟地頭蛇打過架,不然,這房間是不會亂成狗窩那樣的。
我叫了一聲秋菊,秋菊沒有擡起頭。我又叫了一聲,秋菊仍然一動不動。當我清了清喉嚨準備叫第三聲時,地頭蛇跨進門檻來。我立即關上窗門,從縫隙裡偷偷望着。
地頭蛇又矮又肥,他簡直就是一頭大公豬那樣,我當時還好好像聞到了這傢伙身上散發出來的豬屎味。不過這傢伙從來都是這樣肥,好像他吃盡人世間的山珍海味那樣。地頭蛇的臉上盡是墜肉,脖子短粗好像沒有脖子那樣。
地頭蛇那時只穿着一條花短褲,上身**着,肚皮鼓得像籮筐一樣。地頭蛇走來時一拐一腐,好像下樓梯一般,後來,我發現這傢伙的右腳跛了——鬼才知道他是怎麼跌跛的,這傢伙癱瘓了纔好,我當時想。地頭蛇的眼睛很小,像豬的眼睛,但他這時候卻把眼睛瞪大得跟老虎眼一般大。
我看着這傢伙那雙可怕的眼睛,當時又想,照理肥胖的人一般都是心懷寬廣、仁慈友善之人,但是地頭蛇怎麼會如同蛇蠍一般兇險兇惡兇殘,難道他真的就是黃龍所說的魔鬼撒旦?
我正在邊瞧邊想着,地頭蛇來到秋菊的前面。地頭蛇解掉了秋菊手上的繩索,又摸了摸秋菊的臉。
“秋菊,你一而再二三想逃跑,但是那有什麼用?你還不是乖乖被我們捉回來?你以爲孫悟空會逃得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嗎?你以爲你是七仙女下凡嗎?你以爲我的手下是吃齋的嗎?”地頭蛇咳嗽了一下又說,“你又一而再二三地要死要活,難道你在我這裡不是挺好嗎?你又不愁吃又不愁穿,又不用幹活,要什麼就有什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秋菊動了一下身子,轉過臉,沒有吱聲。地頭蛇又搖着秋菊的胳膊: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花錢買你來的嗎?這樣好不好,你幫我生了一男半女我就放你走,怎麼樣?”
秋菊動了一下,但她仍然沒有說話。秋菊望到牆壁上,眼睛裡噴射出着憤怒又迷惑的光。地頭蛇見秋菊這樣倔強,用手指戳了一下秋菊的額頭,大叫起來:
“你再不答應,你以後就休想踏出這房間半步!——我不信治不服你,等我打完這圈麻將再來收拾你!——我要把你放進‘後宮’去,讓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聞。——我要你想死都不成!”說完,朝秋菊的臉上搧了一掌,跨出房門嘣聲把房門關起來。秋菊捂着紅腫的臉啜泣起來。
地頭蛇離開後,我立即打開窗門。我想地頭蛇不會那麼快再進來,於是輕輕敲了兩下窗櫺。我見秋菊只顧抹眼淚,她沒有聽聞,又敲了兩下。秋菊依然沒有望過來,就將腳下那條又細又長毛竹枝拿起來伸進去,伸到了秋菊的肩膀上。
秋菊終於瞧見我,她的眼睛頓時瞪得比核桃還要圓。秋菊小跑到窗前,我立即抓住她的手說:“我過一會就把屋後那堆稻草點燃,你就趁亂從前門逃出去。我和黃龍在河邊等你。我們已經佈置好了,地頭蛇這幫惡魔是絕對追不到我們的。”
秋菊胡亂點了點頭,接着離開我,她跑到房門前面看了看跑回來。我問那房門是不是開着,秋菊又點了點頭。我快步向稻草走去。我邊走時,一股怒火涌到我的心頭上。
黃龍仍然在那堆稻草看守着,他見我到來立即問我見到秋菊沒有?我回答了黃龍,我就掏出黃龍那隻液體打火機。我一下子擦出了一長串火花。我點燃了一小把乾草,然後用這把乾草引燃了旁邊那堆稻草。
稻草裡冒出一團黑煙來,接着就是一片火光。緊接着,隨着火光越來越明亮,黑煙也就越來越濃。一團團黑煙在屋檐下滾動着,轉眼間,一條條血紅火舌又何不留情地竄上去。一根根朽木橫樑燃燒了起來,跟着就發出噼噼啪啪儼然要解脫般的狂叫聲。須臾間,整間房屋亂成一鍋粥。人的嘶叫聲和狗豬的嚎叫聲混在一起,如同一大幫妖魔鬼怪在屋裡唱着一首首哀歌那樣。不一會,那黑漆漆的寂寥的夜空變成了一片通紅。
我們遠遠站稻草後面。我眼看火勢越來越猛,大火彷彿把我的眼睛燒着了。我和黃龍急忙往河邊跑去。當我們跑到河邊時,地頭蛇的四扇屋已經濃煙滾滾,火光映紅了半條村莊。我們站在竹林下,緊緊地盯住院子的大門。忽然,大門打開了,一個人從濃煙裡衝出來。我以爲是秋菊,激動得心都跳了出來。可是定睛一看,原來是地頭蛇,我的心又涼了半截。緊接着,老蟾蜍和那兩條漢子也從大門跑出來。只見地頭蛇站在屋子面前大呼大叫,老蟾蜍和那兩條漢子提着水桶跑到前面那條臭水溝裡去。這時,我見秋菊還沒有出來,真是急得就快發瘋了。黃龍那時又是跺腳又是拍腦袋,我想他真的變成瘋子了。
不一會,我們正要趕回去,秋菊的身影跳進我的視野,我把黃龍拉住了。“你看,秋菊出來了!”我叫道。
秋菊奔出大門,她從地頭蛇身邊奔跑了過去。秋菊跑到我面前,我拉着她跑下了河岸。過河時,我和秋菊跌了一跤,好在已經到岸邊。一口氣跑到荔枝樹林裡,我纔敢回頭望一望。
我們站在荔枝樹林邊,只見地頭蛇、老蟾蜍和那條漢子一邊朝我們追來一邊大喊大叫。地頭蛇抓着一把豬肉刀,老蟾蜍攥着一條扁擔,那兩條大漢拿着鐵鏟和鋤頭。可是,地頭蛇還有衝到木板橋中間就一腳踏空跌落到河裡。緊接着,木板橋轟隆一聲散了架倒下去,老蟾蜍和那兩條大漢如同石頭一般摔下去。
黃龍高興得直拍起手掌來,如果不是我拉起他,催他快走,他真的就會跑過去,看看這幾個傢伙是死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