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因爲遠遠還沒有天明,又下着冰凍小雨,我們於是在屋檐下架起一堆篝火,繼續討論大灰狼和喪家犬是否來報復問題。雖然黃龍不止一次說他萬能神,即使天下所有的魔鬼撒旦來,他也能把他們消滅掉,但是我仍然非常擔心,我甚至擔心黃龍會把我們拖入到一場可怕的災難之中。誰都知道,任何一切不切實際的思想和魯莽行動都會使人遭殃的,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黃龍砸爛那個華南虎廣告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在這般難熬的時刻裡,秋菊時不時會往火堆裡扔上一兩根鬆柴,篝火就會重新燃燒起來。焰火不斷地在大家的臉上閃耀着。秋菊的衣服冒出着水汽,眼睛也被煙燻出了眼淚來。在噼啪的柴火當中,一陣陣松脂燒焦的氣味直鑽進我的鼻孔裡。
“不如我們去跟大灰狼求情吧。”大家都不想說話時,我打破了沉默。“叫他放過我們。”
“大灰狼是不敢來報復我們的,他畢竟是村長村支書,”黃蜂抽着捲菸說。“難道他就不怕在村裡被我們打爛頭砸爛車嗎?”
“我知道他不會出面,但是他跟喪家犬是一夥的。”我說。
秋菊把一條樹梢扔到火裡:“大灰狼認準了的事會罷手嗎?——這件事本來就是他在背後操縱的。”
“大灰狼目的是要錢,我們也確實把喪家犬打傷了,不如我們賠他一些錢吧。”我又提議說。
“大灰狼和喪家犬是什麼人?他們的胃口比對面那座山還要大,我們賠得起嗎?”黃蜂說。
“如果我表哥大貓出面,大灰狼和喪家犬也許就不敢亂來了。”秋菊說。
“可是,誰又知得喪家犬什麼時候來?”小牛忽然答進話來。
“話不定天一亮他們就到了。”黃蜂說,“若果我們通知到大貓,大母豬恐怕遭那幫匪徒搶走了。”
這時侯,棚子裡的大母豬已經進入夢鄉。它們的打鼾聲此起彼落,蓋過了火燒鬆柴的噼啪聲。我見到它們睡得那麼安然,心裡更加惴惴不安。幾分鐘後,小牛又說:
“我想喪家犬白天是不敢來的,因爲他怕我們人多,我看他們一定是夜晚來。”
黃龍忽地站起來,掃了一眼我們說道:
“對付這幫魔鬼撒旦我一個能全神就夠了,要那麼多人幹什麼?”
黃龍又時常會把萬能神叫做能全神,可見他的神經是經常錯弄的。這時,我們都不想聽他亂扯,接着繼續商量下去。當我們說到天亮之後要不要把大母豬又搬到別的地方藏匿起來時,黃龍雙手叉腰來又說:“如果魔鬼撒旦夜晚到來,我一定要他們有來無回!”
我開始厭煩黃龍這種空談怪論了,我接着斥罵他:
“你剛纔難道聽不到小牛說嗎?喪家犬是禽獸都不如的惡魔,還有大頭蠅和黃絲蚊這兩個兇殘的搶劫犯呢?我們又不是不見識過?——他們都是如狼似虎的劫匪!我們跟他們硬拚會吃大虧的,你下次就不要那麼莽撞了。”
“又有那一個魔鬼撒旦不是如狼似虎啊?”黃龍於是立即嚷叫起來,“我是無下無敵的萬能神怕什麼?”
我聽後真是哭笑不得。我想了想後對秋菊說:“我們還是想辦法再把這些大母豬搬走吧,或者搬到山上去。”
“我看搬到山上也不是辦法。”秋菊垂下頭說,“因爲會餓壞它們的。”
“不如賣掉它們算了,免得大灰狼和喪家犬老想來打它們注意。”黃蜂說。
“現在到處都在傳瘟疫,誰會那麼愚蠢來買它們?”我說。
後來我們商量了半個時辰都沒有想出辦法來,小牛到豬棚轉了一圈後,他跑回來對我說:“我有注意了。我們如果在豬棚周圍挖一條泥坑,在坑底下埋上竹尖,再在竹尖上鋪上稻草,那幫劫匪一定察覺不出來的。若果他們進棚子裡捕捉大母豬就必然會跌到泥坑裡,就像你和黃龍大哥上次掉進那個山豬坑那樣。當然,竹尖最好是泡過牛尿的,我父親說過,泡過牛尿的的竹尖是有劇毒的,如果竹尖插中那幫匪徒,他們就不死即傷了。”
我頓時覺得小牛的主意不錯,想不到這孩子真是長見識了。我這樣想,即使劫匪沒有跌到坑裡被竹尖插死,但是他們也不可能把大母豬擡過泥坑去呀?我於是問秋菊這主意怎麼樣?秋菊想了一會咬着憔悴的嘴脣說,那就這樣吧。小牛見我們都贊成了他的計劃,他興奮得跳了起來。在天邊已經露出魚肚白時,我們吃過早餐後就依計行事。
小牛說他雖然個子小但有渾身使不完的勁,他要跟黃龍和黃蜂在棚子前面挖泥坑,所以砍竹和修竹尖的任務就交給我和秋菊了。過一會,秋菊在我牀底下把一隻蛇皮袋拖出來,打開袋口取出了一把砍柴刀。這把砍柴刀是秋菊給我們平時劈柴用的。但是我們還不曾用過,因爲她早已在木屋旁邊堆了很多幹柴,那堆乾柴我和黃龍即使一年都燒不完。我拿過那把砍柴刀瞧了瞧,只見它沒有上鏽,還十分鋒利。我在橙子樹旁試着往一根鬆柴劈去,木柴霎時破成了兩邊。
我和秋菊往山上走去。十多分鐘後,我們來到一大棵青皮竹前面。那棵青皮竹種在一個不是很深的山坎裡,它枝繁葉茂,密得像一堵牆那樣。每一根竹竿都彷彿伸到了半空中。昨天搭豬棚時,黃龍和秋菊曾經到過這裡把兩根特別長的青皮竹砍回去,架到棚頂上。
當時濃霧沒有散盡,竹葉上還掛了很多水珠,我一碰到這些竹葉,水珠像雨點一般落下來。秋菊在砍着最前面那根青皮竹時,她的頭髮和脖子都被水珠滴溼了。刀子一下又一下地落下去,撲撲的響聲有節奏地從她的眼皮底下傳上來,再傳到竹林裡,又在半山坡上回蕩着,清晰而又深邃。
竹子啪地一聲斷了,竹子倒在山坎旁邊的草叢中。這根青皮竹有二十米長,每一個竹節都長滿了茸毛,還有一些山螞蟻在竹杆上爬動着。我們用盡了吃奶力才把它拖到竹林旁邊的空地上。秋菊把青皮竹尾巴砍掉後,又把竹節一個個削除掉。當秋菊削到最後那個竹節時,有一隻鳥巢築在好幾根竹枝裡,我於是叫秋菊把竹竿放下來。鳥巢用松毛和黃泥糊得密不透風,雨水無論如何都不會漏進去。
秋菊繼續去砍另一根青皮竹時,我想鳥巢裡或許有雛鳥,如果雛鳥被眼鏡蛇或者五步蛇發現就糟糕了。我於是把鳥巢小心翼翼地取下來。當我正眯起眼來往巢裡瞧着,一隻剛長滿羽毛的金絲雀突出頭來,並張大眼睛慌慌張張地張望起來。當我正要把它捉出來時,它卻噌噌噌地跳到了鳥巢口上,跟着張開翅膀呼的一聲飛走了,飛到了前面十多米遠的草叢裡去了。
我見巢穴裡還有着兩隻同樣大的金絲雀,於是把其中一隻輕輕地捉了出來。我將它放到手掌上。我瞧着這隻嬌嫩的金絲雀,心裡怦怦直跳,我覺得它是一個可憐的孤兒那樣。我把它放到竹杆上說:
“小傢伙,你馬上飛走吧,去找你的母親去吧。”
我剛說完,金絲雀昂起頭望了一眼,然後一拍翅膀跳到地上,兩隻小腿再一蹬撲到天空。剩下那隻金絲雀的腳上有一條很深的傷痕,它的腳塔拉着,彷彿已經斷了。我把那隻金絲雀放到手心裡時,它怎麼也站不起來。我於是把它放回鳥巢裡。我把鳥巢放到了一根松樹杈上,我想讓那隻金絲雀繼續在巢穴裡療傷。
那天我們完成這項工作之後,已經是夜裡的八九點多鐘了。這條泥坑挖有一米來闊又有一米多深,在棚子的周圍繞了一圈,像一條壕溝那樣。我們用了二十多條青皮竹破成近二百條竹尖才能把泥坑插滿。因爲我們擔心那幫劫匪當天晚上會來,所以沒有把竹尖用牛尿淹,其實我們也不想把他們插死,是想要他們知難而退,或者叫他們沒有那麼快把大母豬搶走,好讓我們有時間喊村民們出來幫忙。
後來,我們又在竹尖上鋪上了一層稻草,把這條泥坑和竹尖掩蓋着。可是想不到喪家犬那天晚上並沒有來,木屋的周圍靜得像稻田上的禾苗那樣。那天晚上,除了我之外他們都輪留守夜。但我根本也睡不着,所以我就不只一次從屋子裡跑出去,往對面的馬路眺望起來,但始終沒有見到喪家犬的影子,更不用說見到喪家犬的車子了。第二天晚上也是這樣,第三天仍然如此。。。。。。第四天,小牛說他等不下去了,他姑媽已經叫人來催了。小牛跟着告別我們,到城裡繼續賣報紙去了。第五天,秋菊說村裡的瘟疫已經過去,我纔沒有那麼緊張。
再過去三兩天,我開始討厭起這條插滿竹尖的泥坑來,因爲它老是擋在棚子前面,叫我每一次幫秋菊餵豬時,總得在那條木板戰戰兢兢走過去,有一次腳底打滑,我還差點跌到坑底裡。
然而到了第八天,我記得清清楚楚是這一天,就在秋菊說明天要把大母豬搬回去的那天晚上,那幫匪徒來了。那天深夜,只剩下我和黃龍兩個人。我因爲睡不着——不知怎麼,這段時間我總是失眠。我打開門窗。窗外伸手不見五指,我看不見橙子樹,棚子黑得像一塊布,大母豬打着鼾,鼾聲如雷。正在這時,馬路上有一輛小車從城的方向駛來,從車的燈光裡,我認出了喪家犬原來開的那輛雙排座小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