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共有兩層半,裝璜得跟別墅一樣。牆上貼着瓷磚,頂上是琉璃瓦,地面鋪着大理石。每個窗上都掛有空調,空調呼呼轉動着,發出着咕咕叫聲。屋檐下襬着一隻獨眼石獅,雖然它的眼睛蒙着一層煤灰,好像瞎掉了,但我覺得它仍然非常兇惡,它彷彿隨時會撲到我身上一樣。辦公室的玻璃門上方釘有一幅四方形牌匾,上面用黑墨水塗着三個斗大的字:黑心窯。
我望着這個大字,禁不住打起寒噤來。牌匾下方擺有一個透明的大魚缸,魚缸裡堆滿了水草,一些小雜魚在草叢中游弋着。那些小雜魚無憂無慮,似乎這世間上的事與自己沒有半點瓜葛那樣。
到了石級前面,老黃牛叫我和小牛站在那裡,他說,不是廠裡的民工是不能到辦公室裡去的。老黃牛怯生生地,一步步往前走去,我見到他那顫顫魏魏、扭扭擰擰的樣子,令我覺得,他似乎從來沒有在這些光滑的大理石上行走過,他又從來沒有到過這間辦公室裡去那樣。
走到那幅“黑心窯“牌匾下,老黃牛站住了。老黃牛站在辦公室的玻璃門前,一會望望自己污髒的身子,一會擦擦脖子的汗水,緊張到好像做賊那樣。他不停地撫弄着玻璃門上的銅把手,就是不敢推門進去。我焦急到就要大喊大罵他,一條大漢猛地拉開玻璃門竄出來,用左手那根大拇指指着他,好像老黃牛真的就是盜賊那樣。頓時,我發現那個大漢就只有那根大拇指,其餘的手指不知什麼時候被人砍斷了,那兩隻手掌成了兩隻錘頭那樣。當那大漢用那根大拇指戳向老黃牛時,我彷彿見到一把尖刀剌到他臉上。小牛悄悄告訴我,這人就是總管黑烏鴉。
那時,黑烏環睜着眼睛,鼓起着嘴腮,樣子比獨眼石獅還要兇惡。對於黑烏鴉這個人,我略有耳聞。聽說,這傢伙的鼻孔比英國的可卡犬獵狗的還靈敏,遠遠就會聞得出那個農民工的氣味來。他如今是大灰狼的愛將,也是花斑豹最得力的保鏢,也是黑衣幫的幫主。
黑烏鴉從前是江湖上的黑老大,他曾經領導過上百剛離校或者逃學的小夥子,在梧城裡強買強賣和收取保護費。他們打到警察不敢出來抓小偷,打到城管不敢捉小販,打到稅務人員不敢上街收稅款,打到工商所人員不敢收攤費,打到記者不敢講真話,打到作家們都不敢寫故事,打到鄉長縣長都得叫他們老佛爺小祖宗,打到科長部長書記都要稱他們太上老君小皇帝。。。。。。然而,那批小夥子卻從來都不會認爲黑烏鴉是黑老大,他們更不會認爲他是流氓地痞。他們把黑烏鴉是當作爲了自己的大哥,是自己的老闆,是自己是救命恩人,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他們時時刻刻對黑烏鴉俯首是從。他們比自己的親生父母還要孝敬孝順黑烏鴉。他們每時每刻都準備爲黑烏鴉獻出自己的寶貴的生命。他們爲跟着這樣一個風雲人物覺得三生有幸,感到祖上有光。他們感到自己的父母都爲自己驕傲和自豪。
我還聽說,這裡的農民工大部分都是那幫小夥子擄來和騙來的,這裡的監工和黑衣幫大多數也是黑烏鴉從前的干將。現在,黑烏鴉在這黑心窯裡話風得風,話雨得雨,誰也不敢招惹他,更不敢得罪他,連大灰狼和花斑豹都十分怕他。據說,黑烏鴉還懂得南北少林拳、武林伏虎拳、蛇拳、鴨拳、大小洪拳,如果誰不聽他呼喝,誰不服他指揮,他二話不說就會拳打腳踢。他打他們的頭,打他們的腳,打他們眼睛,打他們的鼻樑,絕不手軟,毫不讓情,一直打到他們求饒爲止,一直打到他們喊爹喊娘這止,一直打到他們斟茶認錯爲止。黑烏鴉確信,在這黑心窯裡只有拳頭硬纔不會搞出亂子來。聽說在三年前,黑烏鴉在賭場裡把幾個賭徒的眼睛打出來,救了大灰狼一命,大灰狼於是用重金聘他到了這個黑心窯來。
黑烏鴉當時披着一件畫滿了“武”字的黑色唐裝衫,聽說,他無論大熱天,還是霜凍天都穿着這種唐裝衫,因爲他認爲只有披着這種唐裝衫,纔會顯得出他的威嚴和霸道。這時,他的胸口前掛一支鉛珠筆,還有一隻小本子插在口袋裡。聽說,他每時每刻都把這支鉛珠筆,和那隻筆記本帶在身上,如果見到有那個農民工怠工,或者打瞌睡,他就會把他記錄下來,扣他的工錢,和打他罰他。
所以,此時此刻,黑烏鴉一看到老黃牛像一根木頭那樣楞在辦公室前,他怎麼耐得住性子?他怎麼會容忍得老黃牛那副熊樣?於是,他戳了一下老黃牛的的臉皮後,又拉住老黃牛的胳膊,把老黃牛拖到臺階下。“老東西,你有多長時間不幹活了?你晚上必須加班,直到搬完這堆磚爲止!否則,我扣你一個月工錢!”黑烏鴉又踹了一腳老黃牛後,指着我們身後那排磚垛喝道。
老黃牛忽地彷彿斷了腿一般坐到了地上。黑烏鴉又揚起手掌時,老黃牛捂着頭,他望着黑烏鴉說:“我有事,所以我到這裡來了。。。。。。”
黑烏鴉變掌爲指,又戳着老黃牛腦門上:
“有什麼事重要得過幹活?——搬磚去!”
老黃牛歪倒在地抖着身子說:
“我老婆病了,想借點錢。。。。。。”
“借錢?——看你做事像蝸牛那樣慢吞吞,還想借錢?”黑烏鴉叉起腰來罵道。
“我想請幾天假回去。。。。。。”老黃牛說。
“合同末滿之前,即使你母親死也不能回去!”黑烏鴉喝道。
小牛的眼裡簌簌地流出了淚水,我的眼眶也溼了。黑烏鴉忽然望向我們問道:
“這個野種是誰?”
“是我的兒子小牛。”老黃牛回答他,接下來又說,“他是來玩的。。。。。。”
黑烏鴉又瞪着我。“這個老太婆呢?他是不是你老婆?你不是說他就快死了嗎?她怎麼也到這裡來了?是誰放她進來的?是不是那個雞腳門衛?我看雞腳不想幹了?等我去扭斷這傢伙的雞腳才成!”他噴着口水花說。
黑烏鴉的這番狠話,使我彷彿覺得有一把大砍刀架在脖子上,我一動都不敢動。
老黃牛於是誠惶誠恐地告訴黑烏鴉我叫茶花婆,我是他的親戚,我是來這裡探望他的。後來,老黃牛又補充說出了我的兒子大貓是一名法官。我知道老黃牛把我的兒子大貓的職位說出來, 完全是想黑烏鴉看在我兒子大貓是法官的份上不要爲難我,也讓他請假回去。
老黃牛說罷想爬起身,黑烏鴉又把他戳倒下去,在他額頭戳出一個泥坑來。“原來你就是燒燬地頭蛇房屋的茶花婆!”黑烏鴉指着我和小牛,命令我們馬上滾出去,遲一分鐘就扭斷我們的腿!當我和小牛還在想着跑,還是不跑時,黑烏鴉衝進辦公室裡,他把一條大狼狗牽了出來。我們一見到這條又吐舌又瞪眼的大狼狗,掉了魂似的往黑心窯外面飛跑,有多快跑多快。
雞腳蹲在大鐵門口旁邊吃麪條,我們想都不想就衝了出去。我們跑到那棵梧桐樹下,見到大鐵門下那條黑色大狼狗已經不在那裡,又發現黑烏鴉牽着的那頭大狼狗也沒有追出來,纔敢停下腳步。我靠在樹幹上又咳嗽喘氣,小牛蹲在樹根下又喘氣又咳嗽。那時,黃龍正在我們前面彎着腰,他捉住那條破輪胎像玩雪球一般滾來滾去,他邊滾還亂蹦亂跳,大喊大叫着:“風火輪,滾吧!風火輪,飛吧!風火輪,我們等一會去追逃跑的魔鬼撒旦吧!”不一會,當他從我和小牛前面這去時,他大聲對我們說:
“茶花婆,小牛,你們看,風火輪就是風火輪,它跑得多快,它滾得多猛,過一會它就會滾到天上去了!”
我見到黃龍滾得那麼認真,忍不住也大笑起來。轉眼間,黃龍把舊輪胎滾到了大鐵門面前,雞腳捧着那碗米條看着黃龍,看着看着,他歪起嘴大笑起來,笑到那碗麪條全部倒到了地上,也渾然不知。“瘋子,你想闖入黑心窯是不是?信不信我放狼狗咬你!”雞腳見到黃龍就要滾到他眼前時,他嚷道。
黃龍接着又擰轉方向,朝我和小牛滾過來。小牛見到黃龍玩得太過癮了,於是也跑了過去。小牛站在黃龍身邊,黃龍向前走,他也跟着走。黃龍一拐彎,他也跟着拐彎。輪胎忽然歪倒在地,他就立即幫忙扶起來。不一會,黃龍忽然停止了滾動,他捉定輪胎對小牛說:“小牛,你站到風火輪上去。”
“我上去幹什麼?這輪胎是軟的,我一上去就會摔下去的。”小牛摸着頭說。
“我說你這小孩子真是沒有見識。這纔是名副其實的風火輪,這風火輪比我家裡的風火輪厲害多了。你一站上去它就會帶到飛天上去,像麻雀一樣飛到雲端裡去,你怎麼會摔下去呢?”黃龍說着把小牛的右腳提到了輪胎面上。
小牛果然抱住了黃龍的脖子,又將左腳踏上去。但是,小牛剛想站起來,輪胎癟了,他和黃龍摔倒在地。我跑過去把小牛拉起來,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塵說:
“這是一隻爛輪胎,它怎麼會飛呀?小牛,你再不能跟着他瘋瘋癲癲了。”
我說完想把小牛拉走,黃龍爬起來說:
“小牛,你不要聽茶花婆的,她懂什麼?你站上去一定會飛起來。”
黃龍說着又想把小牛的右腳提上去,我立即踹倒那條破輪胎,威脅他:
“要上去你自己上去,摔死了我也不會可憐你!如果你繼續要小牛上去,我就不認你這個侄子了!”
黃龍非常怕我對他說這種決絕的話,他於是搔着頭皮說:
“看來我要親自飛一圈,你才能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