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在棚子盡頭,我們很快到了它前面。側邊距離山坡很近,只有一條小巷子,背後就是那一大片早已荒棄了的農田。其實,辦公室也是棚子一部分,只不過屋頂上蓋着的是鐵皮瓦,圍牆不是用籬笆而是用磚砌,又批了一層石灰而已。但是,牆上的石灰粘滿了煤粉,儼然將要下暴雨前的天空,瓦面上也被一層煤炭覆蓋着,像淤泥般的顏色。
辦公室的鐵門關閉着,窗口拉上了窗簾,死氣沉沉。照面掛着一副牌匾,上面寫着“夜鬼谷煤礦”這五個紅漆大字。一看見這幾個紅字,我驀然覺得那塊牌匾上沾滿了農民工和我兒子的鮮血那樣。牌匾的兩側還有兩盞探照燈,一盞照向農民工住的棚子,一盞對着農民工挖煤的洞口。辦公室前面原來種有一棵富貴竹,可是這棵富貴竹已經死掉了,只剩下四五條落光了葉的竿子。
竹竿上也掛滿了煤灰,好像一束枯草那樣。竹底下丟滿了數不清的垃圾,有烏黑的衛生紙,也破碎的啤酒瓶,還有野狗拖到這裡的豬骨牛骨。很多蒼蠅停在這些豬骨牛骨上。
我見到辦公室的鐵門鎖死了,又無法從門縫上看得見裡面,便敲了敲,又叫了兩聲,見到沒有人回話,就走到牆邊的另一側,希望那裡有個缺口可以鑽進去。黃龍想用鐵頭功把鐵門撞開,我卻把他拖住了。
我們跟着走進了辦公室緊挨着的那個棚子裡。有個老礦工許是病了,他正卷着被子躺在一張木板牀上。他以爲我們是大灰狼家屬,是來找大灰狼的,於是對我們說,辦公室是空的,大灰狼和狗腿他們早不知到那裡去了。當他知道我們是來找我的兒子後,他隨後又惶惶地告訴我,現在他肯定不會在那辦公室裡,因爲昨晚半夜他已經逃跑了,或許逃到城裡去了,或是躲到這山坡上。我聽後悶悶不樂地走出去。
我們正要往山上走去時,忽然,山坡上傳來兩個女人呼天搶地的哭啼聲,接着便見一隻黑烏鴉一聲長嘯直向山後飛去。我知道那兩個女人是在祭拜自己的親人。她們的哭聲悽婉悲傷,我的眼睛也溼潤了。
正在這時,我們的身後忽然響起一陣汪汪的狗吠聲,急速又兇狠。我聽出是野狗的叫聲,急忙掉轉身。這時,一條小野狗已經撲到了我身上,在我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把我的褲子咬爛了,痛得我暈頭轉向。我大叫起來。黃龍一棍子打到那條小野狗身上,見小野狗仍然沒有鬆口,他又一拳打到它的腦門上。野狗終於跑掉了,跑到了前面那堆煤炭上。我連忙跑下去,跑到那棵枯竹旁,抓起一塊大石頭。可是不到一分鐘,小野狗又跑了回來。我把石頭舉到了頭頂,它就站我們前面拼命狂叫。黃龍舉起木棍衝過去,小野狗又跑回那堆煤炭上。此時,一夥身穿黑衣黑褲的黑衣幫押着一個年青男子從對面走來。小野狗立即驚慌失措地逃到了那夥黑衣幫後面。
黑衣幫逐漸走近了,我頓時發現,被押着的那個青年正是我兒子小貓。領頭那個的黑衣幫面露青筋,長着蛇的眼睛,脖子上有一條刀疤痕,他正是狗腿。狗腿當時怒火沖天,手裡提着一把大砍刀。另外那七八個同樣提着大砍刀,滿面怒容。那時,我兒子高傲而又倔強地昂着頭,咬緊嘴脣望向遠方,好像在目空一切那樣。
我兒子戴着一副金絲眼鏡,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噴射着憤怒的光芒。你知道,小貓的額頭又高又遠,儼然直插雲霄的巔峰。當時,他穿着一件藍色的中山裝,腳下踏一對牛皮鞋。小貓的中山衫上還插有一支“英雄”牌鋼筆。他老是插着這支鋼筆,好像它是他的命那樣。然而,他的衣服被撕破了,脖子上有一條長長的傷口,額頭上還有一條帶着血污的傷痕。他的面顴骨也被打腫了,嘴角流着血污。他的褲子上滿是一攤攤煤屑和泥漿,明顯是曾跌倒在煤炭上。他的皮鞋裡注滿了泥溝水,走起路髒水從鞋裡冒上來,發出着像怒孔般的叫聲。他的雙手被反剪到背後捆綁着,兩個特別高大的黑衣幫抓住他的胳膊。
我兒子一瞧見我,驚厥地喊了一聲“媽”後,立即要掙脫那兩條大漢奔過來。當時,我也怒不可遏地要衝上去把他搶回來。可是,我剛一動身,狗腿就把我推到在地,跟着,這傢伙又把黃龍踢翻在我身邊。我們還沒有爬起身,那兩個黑衣大漢就把我兒子從我們眼前推過去,推進了辦公室裡。他們猛然把鐵門關上,還把那條小野狗鎖了在裡面。
我們跑上去,跑到了鐵門前面。黃龍正要用頭往鐵門上撞去,鐵門卻又崩然打開,狗腿竄了出來。在門縫裡,我見到了我兒子被推倒在一張沙發上,七八個黑衣幫把他團團圍住,好像圍着一頭受傷的小綿羊那樣。我兒子卻朝門外望着,我見到了他那渴望我去救他出去的目光。
我要衝進去,狗腿卻突然抓住我的衣領,攥起拳頭,鼓起眼,用破鑼般的聲音喝道:“死八婆,不關你事,快滾蛋!”我剛要出說他是我的兒子時,他立即把我踹倒在臺階上。我剛爬起身,狗腿又踹了我一腳。我癱軟在地。狗腿見我動彈不得,便罵罵咧咧地走了進去。
這時,黃龍已經在狗腿的身邊衝進門內,但是不到一分鐘,他被兩條黑衣大漢擡手擡腳,拋到了煤堆上,又把鐵門關上去。緊接着,屋裡響起了陣陣咒罵聲和恫嚇聲,還有拍臺打凳的啪啪聲。我把黃龍拉起來後站在門外聽着。當我只聽到狗腿說“敬酒不吃吃罰酒”和“把東西交出來”這兩句狠話時,鐵門又被忽地打開,兩個黑衣漢又跑出來,用大砍刀指着我們的鼻子說,如果你們如果不立即消失,就把你們砍成肉片!他緊接着又說要把裡面的人一刀劈死!說完站在了門邊,像兩隻豺狼一般瞪着我們。
我當時想,這夥黑衣幫比豺狼還毒,現在是沒有辦法把我兒子救出來了。當時我也害怕狗腿發起瘋來真把我兒子殺死,於是死拽硬拉地拖着黃龍離開那地方。那時黃龍不願走,但我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幾分鐘後,我們又回到老黃牛的身邊,他正在斗車的車把上塗着油漆。
“黑衣幫又把你的兒子捉回來啦?”老黃牛見到我們,他邊在車把上刷油漆邊叫起來。“我知道你們會出事,我還走近去看了一下呢。”停頓一下,他又問我,“我見到你被那條小黑狗咬着了,你還被狗腿推倒在地上,你摔傷了沒有?依我看,你這樣去救你兒子是不成的,你必須另想其它辦法。如果你現在再去惹黑衣幫,恐怕不是這樣了,你的腳不被他們擰斷纔怪!——你要知道,即使你被打死,我也不敢去幫你的,因爲我也會黑衣幫打的。”他說着從袋裡拿出了一包熟煙來。
我傷心地坐在棚子前面的板凳上,摸着腿上的傷口問老黃牛:
“你知道黑衣幫綁我兒子是幹什麼嗎?我好像聽見狗腿在逼他要什麼東西。”
“是逼他要照相機和文章。”老黃牛放下刷子點起煙來。
“不是他拒絕要他們的封口費嗎?”我頓感糊塗了。
老黃牛推着斗車到棚子裡說:
“你的兒子也真是不識好歹,別的記者都去拿封口費,但他卻偏偏不要,還到處照相和蒐集證據,還說要把這次的事實真相登到報紙去!你想想,這些相片一旦在報上曝光,大灰狼和狗腿就會被抓,這座煤礦不就玩完了嗎?你說,他們怎麼饒得了他?我估計他把相機和文章藏起來了。唉,把那些東西交給大灰狼萬事大吉了,何必要自討苦吃?這樣倔強下去,狗腿早晚會把他殺掉的。。。。。。”他吐了一口煙後又說,“你或許不知道,他是在山上被狗腿捉到的。”
“山頭這麼大,難道沒有逃出去的路嗎?”我望向那一大片光禿禿山頭說。
老黃牛坐在牀頭答道:
“他人生地不熟,捉他還不容易?你不要看這山這麼大,其實有許多地方是裝有鐵絲網的,那些鐵絲網還有電哩,他是逃不出去的。我剛纔聽一個礦工說,你兒子藏在一個山洞裡,這樣他不被捉住纔怪,如果他跑到農田去也許逃脫了。但我看沒有可能,捉他時候,我見到農田裡也站滿了黑衣幫,你兒子根本不敢到那裡去。”
棚子裡的蚊帳被褥污黑得跟煤炭一般,地面上像泥沼一般潮溼,蒼蠅漫天飛舞。棚子的牆壁又黑又髒,還劃滿各種各樣烏七八糟的圖形。牆上有着數不清的裂隙,外面有亮光從裂縫透進來,鬆鬆垮垮,好像一推即毀那樣。我從牆頭上的孔隙望出去,外面的農田像荒原一樣悽悽蒼蒼,雜草叢生。有兩條耕牛正在荒田上吃草,還有兩條耕牛正在鬥角。
“外面的那裡是農田呀?”我說道。
老黃牛走了過來,撩起蚊帳,坐在我的身邊又捲起煙來說:
“那些荒地就是農田,只不過自從這裡挖煤後,我們就不再耕作罷了。不過,插禾也沒用,是長不出稻穀來的,山上的泥巴和煤屑一下子就將它們湮沒了。”
我們正說着,黃龍湊了過來,他突然一腳蹬到牆頭上,一塊紅磚馬上跌了出去,露出了一個碗大的孔洞來。他又要用頭往牆上撞去,老黃牛急忙拉住他叫道:
“你想把這堵牆推倒麼?整條圍牆都是這樣不經推的,再推就要倒掉了!”
但是黃龍卻不管老黃牛的亂叫亂嚷,他又把兩塊紅磚掰下來,並將頭伸到洞外去,邊看邊將繼續把一隻只扳下來。老黃牛於是邊拍打着黃龍的屁股,邊大喊大叫起來:
“再不停手,這個棚子快倒塌啦!”
黃龍鑽回來後,老黃牛立即撿起地上的磚頭塞上去,把那個洞孔堵住了。坐了一會兒,黃龍趁老黃牛到外面升火煮飯,他在牆角里把一把鑼絲刀和一把鐵錘藏到肚子裡。我當時以爲他要到辦公室去,可是他把我拉到了那片農田外。他說現在我們有了鑼絲刀和鐵錘,在夜裡就能把辦公室後那堵牆撬開,把小貓救出來。我聽後決定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