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歇息着,一輛小貨車隆隆直叫從前方駛來。從那輛小貨車那像探照燈一般的燈光裡,我看到了車輪兩旁所竄起來的那一片片泥漿。我們趕緊走到路邊去。我們打算讓這輛來勢洶洶的小貨車開走後,再把大母豬扛下來擡到棚子裡。但是,想不到那小貨車一到就來了個急剎車,在木板車旁邊停了下來,更確切地說,停在了那大母豬前面。那是一輛雙排座小卡車,車卡有篷布遮蓋着。這時,車燈像電光一般射在大母豬的眼睛上,大母豬頓時燥動起來,嘴裡叫着非常不滿的嘟嘟聲。
不一會,車門陸續打開。司機首先悶聲不響地跳到地上,跟着,又有四名男子鑽出頭顱來。司機是一個麻子臉,仔細去瞧,彷彿有很多小泥坑貼在他的臉頰上。他有些禿頂,還戴着一副金絲眼鏡,打扮有點像一個大老闆的樣子。他披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裝,口袋上插着一支簽字筆,腋窩下還夾着一隻棕色的公文袋。見到他那樣,使我立即又懷疑他是某某單位的科長或者部長來。接着我敢肯定,他一定就是其他那四個男人的老闆或者頂頭上司。果然,麻子臉一揮手,那四個男人排成了一排,跟着又點頭哈腰回到貨車的旁邊,縮進陰影裡。那四個男子一律戴着鴨舌帽,帽尖把額頭都遮蓋着,叫我很難看清他們的臉。有時,他們的腰肢會像風一般鼓起來,我估計有什麼棍棒之類的東西藏在裡面。當我一想到還有可能是大砍刀或者**槍時,心裡就驚慌到不得了。
麻子臉把金絲眼鏡拿下來放進衣袋裡,然後朝我們走過來。這時,我才發現他的眼睛有一隻很大,有一隻卻很小,彷彿一隻是牛眼,一隻是雞眼那樣。更叫我感到奇怪的是,他望什麼東西彷彿都在瞧準着打槍那樣,他不是把那隻大眼睛迷着,就是那隻小眼睛迷着。過一會,麻子臉睜大那隻大眼睛瞧了瞧我們後就站在木板車旁邊。隨後,麻子臉用手背敲了一下木板車上的豬籠,又推了一把大母豬那圓屁股。他推起來時臉皮繃緊起來,繃得整個臉膛彷彿一張麻袋一般。同時,他還咕嘟地叫了一聲,好像要把這頭大母豬推出籠裡去似的。當我猜想着他究竟要幹什麼時,他又將手伸到大母豬的背脊上,把一撮豬鬃毛撥起來。麻子臉跟着將那撮豬鬃毛放到嘴邊上一吹,豬鬃毛於是紛紛揚揚地從半空中飄落到木板車。
豬鬃毛全部落下去後,他拍了拍手又出力擰了一把大母豬的耳朵,好像要把這大母豬的耳朵擰下來似的。頓時,大母豬被他擰痛了,發出了憤怒的吼叫聲。那時,我好想上去罵他一頓,見他走開,大母豬又不再叫了,於是用討厭的眼神望着他。這時,秋菊已經走下田埂到木屋去了,她說她把木棒拿過來後就把這頭大母豬擡過去。黃蜂正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旱菸,好像什麼事都不知道那樣。那時,黃龍也到馬路邊的山坡上去了,他沒有告訴我到山上幹什麼,我想他也許是去撒屎撒尿吧。
麻子臉走到黃蜂身邊,睨起眼睛來踢了踢黃蜂的屁股問道:
“這頭大母豬是秋菊的嗎?”
麻子臉的聲音是標準的城市口音,帶着傲慢和霸氣,好像這頭大母豬是他的那樣。我正要說不是秋菊的難道是你的不成?見黃蜂望了一眼他點了點頭,便住了口。
麻子臉跟着又問:“秋菊就這一頭大母豬嗎?據我所知,她還有三頭大母豬的,你們把它們都弄到那裡去了?”
我心想她有多少頭豬關你屁事,我們又要把它們弄到什麼地方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是我們麼人?——真是多管閒事!
麻子臉見黃蜂這回只管抽菸不想回答,頓時有些惱火了。麻子臉拿出了一根香菸點燃大聲說:“你們打算把這頭豬搬到那裡去?”
黃蜂不回答他,他只顧一口一口地抽着旱菸。麻子臉見黃蜂又不理睬他,於是將香菸猛擲到地下說:
“我告訴你,我是畜牧局的牛科長,那幾個是我們局裡的執法人員。你們支書大灰狼也是知到的,是他通知我們來的!現在,你們村裡流行着瘟疫,不是一般的瘟疫,是禽流感!——禽流感,你們知道嗎?”
聽到麻子臉這樣說,我明白了,原來他是在打大母豬主意。剎時,麻子臉在我的眼裡變成了可怕的人。黃蜂這時瞪大睛睛,身子哆嗦起來,旱菸燒到他的手指頭了,他都渾然不知。我見黃蜂被麻子臉嚇成這成,於是忍俊不禁說道:
“這頭大母豬沒有瘟疫,又沒有什麼禽流感,你可不要亂來呀。”
“沒有瘟疫?——你這老太婆懂什麼?”牛科長立即對我咆哮起來。“你知不知道?禽流感是一種疫病,是比癌症還要厲害一百倍一萬倍的流行病!現在這種病傳得很快,一旦染上,任何豬雞鵝狗都得死亡!——包括你們村裡的人都得通通死去!我看這頭母豬現在燒得那麼厲害,它又流鼻涕又流眼淚,一定是染上了!我是科長又是獸醫,難道我是眼盲的嗎?難道我是白拿工資的嗎?難道我這個科長是買來的嗎?除非你們馬上把它處理掉,不然搬到那裡都沒有用,後果是非常嚴重的。它還會傳染給人,傳染人!你知到嗎?這麼嚴重的事情,你這老太婆難道背得起這個黑鍋嗎?”
那番話不但把我嚇住,還將黃蜂嚇得幾乎傻了。黃蜂趕緊離開大母豬。黃蜂站在路邊抹起冷汗,說:“有這麼嚴重嗎?你不會騙我們吧?”
“當然!任何人染上這種禽流感,無論男女老幼,三天之內一定死去!任何國產藥進口藥也沒有用!難道你們沒有聽說嗎?城裡有很多人已經染上禽流感死去了,不信你們就好好看看這份文件吧!”牛科長說着從公文袋裡取出一份滿是紅字的文件遞給我們。
黃蜂拿着這份文件走到貨車前面,在燈光下仔細地瞧着。我知道黃蜂只上過一年級,斗大的字也沒認得幾個。果然,黃蜂瞧了不到一分鐘就把它交給了我。這的確是一份文件,一份寫着目前流行着禽流感的**文件。文件的內容跟牛科長說的沒有半點出入,甚至寫得更加嚴重,更加驚人,上面還列舉了梧城裡染上這種疫病而死去的人,又寫出了那個村那個垌已經將所有牲畜焚燬或者掩埋掉的情況。最令我關注的是,這份文件的下方還蓋有**的大印,一個又圓又大的鋼印。我看着這個**鋼印心裡想,鋼印應該是假不了的。看到這份文件,我禁不住爲我的兒子孫子們感到擔心,好在那文件上沒有他們的名字,不然我當時一定會暈倒在地。
牛科長見我們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於是走了過來,點指着這份文件說:“我沒有騙你們吧?文件裡寫得清清楚楚,爲了避免禽流感傳染,**要你們把所有的牲畜都搬到統一的地方掩埋掉,之後全村還要用石灰水消毒,村民們都不得到處走動,更不得在近期到城裡去。現在,我們畜牧局在郊區挖了一個大坑,你們村上的所有豬雞鵝狗都要搬到那裡去。今天,我們就是來把你的這頭大母豬運走的,當然還有秋菊另外那兩頭。”
牛科長說罷一揮手,那幾個執法人員馬上跑過來。那四條漢子餓虎撲食般跑近木板車,抓住籠子,三二一把大母豬擡了起來,擡離了木板車。他們把大母豬放到地上時,我發現他們的腰肢都插着一把長刀。正在這時,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村子裡開出來,停在了小貨車旁邊。我見到大灰狼從車窗裡鑽出頭,立即像見到救星一般奔跑過去。
我要求大灰狼制止他們把這頭大母豬擡走。我說,這頭大母豬是秋菊所有的生活來源,沒了它,以後她的生活就更加艱難了。你是我們的父母官,是致富帶頭人,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可是,我還沒有說完,牛科長就跑到我身邊,一**走那份文件,然後把我推開。跟着,牛科長把一支香菸塞到大灰狼嘴裡,邊點菸邊說:
“兄弟,你不是說秋菊有三頭大母豬的嗎?怎麼只有這一頭?”
大灰狼望着那頭大母豬說:
“還有兩頭在她家裡,我剛纔看過了。”
“那麼,怎麼辦?”牛科長得意地用普通話說,把文件裝進公文包裡。
“你放心,跑不掉的,把這一頭搬走再去搬那兩頭也不遲。”大灰狼噴了一口煙說。
牛科長伸出一根大拇指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後回到小貨車旁邊,大灰狼接着說了一句“順利”,加大油門呼嘯而去。當大灰狼的車子從我面前駛過時,我好想一塊石頭扔上去。
那四條男子把大母豬擡到貨車旁,並要往車箱上擡上去。大母豬的哀叫聲打破了靜寂的夜空。我正在昏乎乎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突然,一個小男孩出現在我的面前叫了我一聲。我見是小牛,又驚又喜地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