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琴少爺從那邊下來,就叫他來見少爺";的話不過是說給章希烈聽的,鳳三出了院子直奔涼玉軒。
鳳府中引入了一道活水,蜿蜒曲折後在園子中央聚出一片二里見方的湖面,湖心修了座水閣,由一條竹木抄手遊廊與岸上相連。湖中遍植荷花菱角,夏日水面被碧葉紅蓮覆滿,水氣氤氳,清香撲鼻,是避暑消涼的好地方。因閣子上視野開闊,比密室更適宜談話議事,隱然成了議事廳。
兩名小廝立在湖邊,遙遙看見鳳三連忙跪下。琉琉代鳳三道:";起來吧。";鳳三逕自上了遊廊,琉璃留在岸邊。
鳳三道:";你一起來。";琉璃微微遲疑,鳳三淡淡道:";你早晚是要出去的,這些事都要學,跟來聽聽也不妨。";
琉璃道:";我願意在少爺身邊侍奉。";
";連寶卷也不知能在我身邊待多久,何況是你?";鳳三回頭看向琉璃,目中微光閃動,";論武功你不在鐵琴之下,卻比他玲瓏能屈伸,論機智你不在飛雲之下,卻比他寬容細緻,放在我身邊太委屈你了。";
琉璃垂下眼睛道:";少爺過獎了。";
日光照在他白瓷般的皮膚上,光澤晶瑩,彷彿什麼名貴的美玉,兼之眼神清澈柔和,叫人無端地想起畫上觀音身邊清靜平和的金童。
鳳三嘆了口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
琉璃道:";是。";
鳳三看著他道:";琉璃,有時候連我也看不透你。";
琉璃眼光一閃,擡頭看向鳳三。鳳三也在看他,眼光柔和,帶了微微的笑意,他笑時彷彿滿天的陽光都收進了他眼裡,經了薄雲,不經意地落在人身上,不熾熱,不刺眼,卻能融化玄冰積雪。
琉璃慢慢低下頭去,半晌,輕啓脣齒,清柔的聲音和風一般吹過鳳三的臉頰:";少爺喜歡我去我去就是了。";
";算了,你不願意去罷了,我不勉強你。";鳳三苦笑,轉身往閣子裡走,";你和別人不同,你比誰都清楚,有一天你想要什麼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琉璃站住,看著鳳三修長的背影,慢慢收了臉上的笑容。
琉璃一步步走回岸邊。湖邊的兩名小廝是跟鐵琴的,知道琉璃身份特殊,都恭敬站著,不敢搭訕,亦不敢做聲。琉璃眼光落在清碧的湖水上,眼中漸漸看到火燒起來,那麼的紅而烈,彷彿焚燒三界的業火,隱約有廝殺聲傳來,鐵器交鳴,夜鴉撲空哀鳴。
琉璃緩緩握住手,一聲聲呼喚將他從回憶里拉回來,轉頭望去,鳳三院中一個侍女急急忙忙往這邊跑,一面跑一面叫:";琉璃少爺,不好了,不好了!";
琉璃迎上去,問:";怎麼了?";
";少夫人上吐下瀉,看著快不行了!";
琉璃呆了一下才明白是在說章希烈,失笑:";不就是拉肚子,哪裡會這麼厲害?";
小丫頭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說道:";誰說不是呢,這……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向湖心閣子裡看了一眼,淡淡道:";少爺那裡先不驚動。你去請夏大夫過來,我先回院子裡看看情況。";
鳳三走進涼玉軒先看見鐵琴的側影。半年不見,鐵琴比從前更勁瘦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脖子微梗著,側臉的線條比從前更加堅毅深刻。聽見腳步聲響,鳳老爺子從椅子裡站起來,叫了聲";少主";。鳳三道:";舅舅寬坐——鐵琴起來說話。";
落鳳嶺一役,大光明宮被七派圍攻,教中囧囧死傷無算,老教主與幾位長老戰死,鳳老爺子帶了鳳三逃亡,隱姓瞞名,洗白身份,成爲一代豪俠,重新創下基業,以備重振雄風,發揚教義。鳳三隨了母姓,與老爺子以父子相稱。私下裡老爺子仍稱鳳三爲少主,鳳三說不必如此,他從前叫慣了,卻總是改不過來,鳳三無奈,便隨他了。
鐵琴卻不起身,說道:";屬下愧對少主。";
鳳三伸手去扶鐵琴,見他臉色發白,一道刀傷從眉心拖到髮際去,瞳孔中隱隱透出藍芒,不由抽了口冷氣,那刀傷固然兇險,眼露藍芒分明是中了異毒後以內力強行將毒素壓制。鐵琴是前代長老的獨子,與鳳三從小一起長大,情誼極深,鳳三心頭震怒,眼中便有風雷涌動,森然道:";誰傷的你?";
鳳老爺子本是沈著臉的,聽了這話不由看向鳳三,叫道:";少主";。鐵琴受傷而回,是南面出了事,鳳三身爲大光明宮的主人不問大事卻問鐵琴,是把私情放在公事之上。
鳳三明白老爺子的意思,搖頭道:";鐵琴與我情同手足,有人敢傷他,就如傷我一般,決不能饒過。天大的事也大不過這個去。";握住鐵琴的手道,";起來,你一路奔波辛苦,我先看看你的傷勢。";
鐵琴蒼白的面孔更加蒼白,勉強起身道:";這個不礙事,我先回稟教務。";
鳳三見他腳步不穩,心裡微微一沉,道:";事有輕重緩急,不管什麼事都押後再說。";搭上鐵琴脈門,脈象倒還不亂,但微弱無力,問道:";你當時怎麼處理的?";
鐵琴道:";屬下承伏、殷門二囧中了毒針,當時情急,以內功將毒逼在至yin與申脈兩囧處,後來回到青城刺破腳趾打算以內功將毒逼出體外,卻只逼出一部分,毒氣滯留在至yin與申脈之中纏綿不出,甚至……甚至會沿血脈上行,如今已擴散到委中囧之上。";他閱歷不少,卻認不出所中之毒的來歷,在青城請了名醫也束手無策,情知此毒yin險狠辣,只怕這一條腿要不保,因此內心沉重,聲音中不禁透出悲涼之意。
鳳三不語,將鐵琴按到旁邊一張椅子裡,手指將一縷內力送入,牽動鐵琴內息,沿鐵琴足太陽經而下,經承扶、殷門諸囧而至委中,兩股內力交纏在一處激盪,起出纏綿於其中的毒氣裹挾而下,壓至申脈囧中便不能再下,不由微微皺眉,將內力提了三成送入,然而毒氣纏綿不去,竟是十分無固。體內囧道被強勁內力連連衝擊,鐵琴痛楚難當,冷汗從頭上一滴滴滾下來。鳳三怕損壞他體內筋脈,不敢再用強,只得將那一股毒素暫時壓在申脈中。
閣子中間一張椅子空著,是留給鳳三的。鳳三示意老爺子坐下,這纔在中間那張椅子上落了座,思潮奔涌,卻又抓不住個頭緒,半晌問道:";對方是什麼來頭?";
鐵琴道:";此事要從兩個月前說起。我們在山西的鏢行接了一趟運往昆明的紅貨,行到青城山下被一路來歷不明的匪人劫了,鏢師們傷了十幾個,卻沒有傷亡。當時飛雲赴青海巡查,不在青城,我得了信兒立刻從貴陽趕到青城,青城分垛的眼線查到那批匪人的落腳點,我帶人趕過去,一時不慎,中了他們的埋伏,教他們給跑了,此後這批人竟似泥丸入海,再也沒有一點消息。";
鐵琴是鳳三一手調教出來的,最是機智謹慎,放眼江湖,能敵得過他的人物絕不超過二十個,但以那些人物卻是絕不可能截奪鏢銀的。至於那些眼線則是鳳三親手佈置下的,飛雲經營多年,其偵察追緝能力之強無比倫比,那些劫匪能逃得出他們的耳目,其來頭絕不會小,還不至於爲一批紅貨做下這種事。
鳳三略作沉思,向鳳老爺子道:";舅舅怎麼看?";
鳳老爺子冷笑道:";管他們是什麼來頭,要吃我們的東西,只怕他們吃不下,要生生撐死。";
";東西倒沒什麼,這些人的來歷可費人思量,我想來想去竟想不出是誰。";鳳三沉吟片刻,問鐵琴,";現在青城那邊誰在主持?";
鐵琴道:";屬下中暗算後由戴樂子主持,飛雲回青城後便交給飛雲主持,我回來時把戴樂子留給飛雲差遣。";
鳳三放下心來,";那便好。他武功不如你,在這些事上卻比你有辦法。";拍了拍手,候在岸上的兩名小廝連忙快步走進來。
鳳三微一怔,問道:";琉璃呢?";
其中一人答道:";內院少夫人病情有變,派人過來問怎麼辦,琉璃少爺便去了。";
情知章希烈不過是吃壞了肚子,鳳三也不放在心上,嗯了一聲,道:";傳我的話給飛雲,不管對方是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兩名小廝答應一聲,退了下去,又有小廝從前院來,說是來了客人,鳳老爺子匆匆而去,將鳳三和鐵琴留在閣子裡。
鳳三見鐵琴面有倦色,俯身抱他,鐵琴一把按住鳳三的手,叫道:";少主!";鳳三淡笑道:";你小時候我常抱你的,你忘了?";鐵琴盯著鳳三的眼睛,毫不退縮地說:";此一時彼一時。";鳳三微微一笑,";我只知此時你行動不便。別爭了,我送你回住處休息,再拉拉扯扯,給下人們看見可就不像話了。";
鐵琴身子虛弱,本沒有堅持的餘地,只得任鳳三抱了,好在他住的琴韻居離涼玉軒不遠,幾步路便到。琴韻軒中廣種湘妃竹,鳳尾簫簫,龍吟細細,陡然走進去,只見青翠滿目,令人耳目爲之一清。
鐵琴不在時這裡亦是天天打掃,此時走進去,只見窗明几淨、纖塵不染。
鳳三將鐵琴放在東廂的竹榻上,動手脫他衣裳。鐵琴面色掙得通紅,抓住鳳三的手難堪地叫道:";少主!";頭微微低下去,神色慌亂中仍透著倔強。鐵琴比琉璃大上兩歲,xing子固執內斂,兼之在外面經了風霜歷練,因此格外顯得成熟老練,此時滿面通紅,卻不自覺地又露出從前那種稚嫩神態。
鳳三柔聲道:";你身子虛,不比平時,出了汗不換衣服怕要生病。";
他聲音本就磁xing十足,此時放柔了聲音溫言解釋,帶著說不出的吸引力,鐵琴一陣眩暈,抓著鳳三的手不由得就鬆了。鳳三動作輕柔地將鐵琴衣服一件件剝下來,一具修長柔韌的少年身子便一點點呈現在眼前了。鐵琴臉紅過耳,心跳如擂鼓一般,看也不敢看鳳三一眼,又生怕鳳三聽出異常,勉力保持呼吸的勻淨深長,卻不知僵硬的身子已透露出一切。
鳳三看在眼裡,只作不知,隨手拿了一件翡翠衾搭在鐵琴身上。鐵琴剛鬆了一口氣,鳳三卻輕輕握住他腳踝問:";還疼嗎?
";鐵琴幾乎要跳將起來,恍然覺得鳳三的手燙得厲害,彷彿是一塊烙鐵箍在他腳踝上一般,猛想想到自己反應這麼激烈實在是十分不對頭,只得咬牙忍住,額上剎時間又出了一層細汗。
鳳三起身拿條絲巾,代鐵琴拭了拭額上的汗,淡淡一笑,道:";我延請明醫爲你治傷,不用太擔心。";
鐵琴低聲道:";謝少主關心。";
鳳三道:";你這些年奔波不易,這次回來就安心養傷,我們半年沒有見面,我頗爲思念,湊這個空兒,咱們好好聚一聚,說說話。";
鐵琴道了個";是";字,再沒別的話。
鳳三問:";你沒別的話和我說?";
鐵琴仍是低著頭,半晌道:";光哥,我也很想念你。";說出此話,心頭不禁一酸。
落鳳嶺一役大光明教風liu雲散,鳳三抱著鐵琴逃出生天,二人相依爲命。鐵琴一身武功系鳳三親授,從前在一起時二人心意相通,十分默契。這些年鐵琴在外奔波,鳳三明裡是風liu瀟灑的鳳家三少,暗地裡經營大光明教,掌管天下視聽、暗線及各項事務,城府漸深,兩人之間漸漸竟似有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隔膜。
再到後來,失落在外的右護法幼子琉璃被找回來,鳳三留在身邊照顧,情狀與從前待他一般無二。鐵琴心中失落,倒也沒有別的想法,兩年前鳳三往北方辦事,回來時帶了名嫵媚風liu的少年,取名寶卷,竟放在身邊做了囧囧,翻雲弄雨,追歡逐樂。他心裡悵然,越發少回這鳳陽城,與鳳三經久不見,見時固然親厚,心裡卻更覺疏遠。
這一次他在外受了挫折回鳳陽述職,驚聞鳳三新婚,心頭一片茫然。鳳三待他似是有情,認真去尋思卻又抓拿不住,渾然摸不到邊際,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此時默然對座,只聽窗外竹聲蕭蕭,起伏如人心緒一般。
鳳三默坐良久,突的一笑,輕聲道:";原來你還記得我除了少主還是你的光哥……";
鐵琴心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然而這話無論如何無法宣之於口。
鳳三嗯了一聲,卻聽一名侍女的聲音在外面叫道:";少爺。";鳳三擡高聲音問:";誰在外面?進來說話。";
腳步聲響,一名小丫頭走進院子,在門簾外垂手立住,說道:";少爺,章府陪嫁過來的人聽說少夫人生了病,一定要進來看,琉璃少爺不許他們進內院。章家送親的人還沒回去,章家陪嫁的姑奶奶去客棧,章府來了一名管事的,說是一定要見少夫人,琉璃少爺叫奴婢來請少爺示下。";
";你先下去,我這就過去看看。";鳳三站起身,向鐵琴道:";你休息吧,我去那邊看看,回頭再來看你。";
鐵琴見鳳三擡腳便走,脫口叫道:";光哥!";
鳳三回頭看向鐵琴,微微笑道:";什麼?";
鳳三今日穿一件硃色罩紗衣裳,長髮以玉冠束在頭頂,眉飛入鬢,眼若寒電,此時轉頭回望,身姿飄逸,矯若玉山孤鬆。鐵琴看著他,呆了片刻方纔道:";你成親了,我還沒有恭喜你。";
鳳三怔了一下,淡淡一笑:";是啊,成親了,娶的是章家的銀錢千萬。";一面說,苦笑一聲,轉身逕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