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鳳三又將內力輸入章希烈體內經脈遊走一遍,親手喂他喝了些性溫的藥粥,摟着他的肩偎在牀頭說了幾句閒話,看他倦倦的沒有精神,便將他放到牀上,給他拉上被子。章希烈人在病中,又背井離鄉,被鳳三這樣寵愛着,心裡便覺得與他頗爲親近,望着鳳三頗有依戀之意。
美色當前,鳳三看得心動,不由傾身深吻。
“不許親我,你再敢親我,我便打你……”希烈病得有氣無力,卻也知道兩個男人親來親去是不對的,但倦意上來,實在沒有力氣拒絕,被吻得頭暈眼花,眼皮漸漸沉重,竟然在鳳三懷裡睡着了。
鳳三坐在牀邊,看溶溶燈光下他憔悴的面孔,不禁覺得好笑,心想:“別說你病着,就算你好了,十個你也不是我對手。”
看章希烈睡得沉了,鳳三吹熄燈步出房去。
琉璃趨前一步,道:“少爺”。
“有事?”
“是章少爺的事。我們派出去的人回來了,說是找章少爺的墨跡容易,但章少爺自小在章府長大,從未出過門,也不與外人交往,只有兩個族中弟子來往。那兩人一個前年隨父兄去北方打理章家在襄陽的生意,一個給章小姐送親那日不慎摔斷了腿正在家中休養,留書說與友人相約出遊是不成的。”
鳳三微覺納罕,輕輕旋轉手裡的茶碗,忽的笑了:“章家這麼大的生意,只這一個兒子,卻怎麼跟養女孩兒似的窩在家裡?”
琉璃道:“聽說章少爺身子不好,受不了喧鬧,章府闢了個園子給章少爺病養,不許外人打擾,出外遊玩更是不可能。這兩日章少爺在咱們這裡,那邊都快找瘋了,奇的是他們也不聲張出去,只是暗暗地派人尋覓。”
鳳三想了一會兒,笑道:“這章家有點兒意思。”
琉璃道:“更奇的還在後面,章家派出的是什麼人,是什麼來頭,我們竟然一點兒也查不出來。”
鳳三眼裡寒光一閃,端着茶碗的手便凝住不動了。
“章少爺不懂武功,走得未必乾淨,章家人找到咱們這兒來是遲早的事,兩天的功夫,只怕……”琉璃眼光落在鳳三手上天青瓷的茶碗上,頓了頓,方輕聲道,“只怕人家已盯了上來也說不定。”
這章家,恐怕不只是一般的鉅富。這名叫希烈的少年,身份恐怕也不簡單。鳳三眼中寒意更盛,“派人出去,查找章小姐的下落。若有人追捕她,相辦法幫她逃出去,將她與她身邊的男人安置一個妥當的地方。”
琉璃道:“章家那邊……”
“先扔着。”鳳三淡笑,“他們既然這麼沉得住氣,我們便看一看好戲。”
五日後,南面飛鴿傳書,小小的紙捲上寫着關於章小姐的消息:他們找到章家小姐時,章家小姐和一個叫於昌年的男人被章府的人拿住正往平城帶,他們助章家小姐逃脫,化裝後碾轉送往海南定居。
鳳三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燒了,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笑意。海南那種蠻荒之地,別說商賈,連武林人士也鮮少落足彼處,章小姐這一回可是石沉大海了。一陣風忽的灌進來,將燭火撲滅。風裡夾雜着淡淡的溼氣,鳳三心想:只怕要變天了。
雨是半夜裡下起來的,打得芭蕉葉子叭叭作響,雷聲轟隆隆響個不住。鳳三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忽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這幾日他都睡在書房中,隔壁便是章希烈的房間,那腳步自然是章希烈的。門上一動,一條人影撲了進來,跑到鳳三牀前小聲說:“好冷,我和你一起睡。”聲音微微抖着,牙齒都在打架。
鳳三挑起薄被,章希烈連忙躺進去。
鳳三發覺他整個身子都在抖,不禁微微一笑,“原來你怕打雷。”
章希烈沉默不語,將身子輕輕地蜷起來。忽然窗外一明,章希烈身子便是一抖,只聽得雷聲轟隆隆響起來,彷彿天公發了怒,要將天地劈開個大口子一般。鳳三抱住章希烈將他放進牀的裡側,湊過去,攬住他腦袋放到自己胸口處,低笑道:“來,小烈兒,鳳哥哥在這兒,不怕不怕。”
章希烈用手撐住鳳三胸膛不肯讓他抱,對峙了片刻,在第二聲突然響起的雷聲裡,章希烈猛地撲進了鳳三懷裡,手指深深陷進鳳三背肌裡。鳳三心裡暗笑,手掌放到章希烈背上輕輕摩挲安慰。也不知躺了多久,鳳三漸漸覺得胸口上有溼熱傳來,他心裡微微一動,手指摸索過去,章希烈臉上果然一片水漬。
鳳三柔聲喚道:“小烈兒,小烈兒,小烈兒。”章希烈緊緊抱着他,半晌喚出一聲“孃親”。鳳三微一愕,只覺哭笑不得,拉起章希烈的腦袋,在他額上親了親,笑道:“你孃親不在這兒,是你鳳哥哥抱着你,乖乖,什麼妖魔鬼怪來了鳳哥哥都能替你擋,天塌下來我也能給你頂着,乖乖的,不哭了,啊?”
章希烈輕輕抽泣起來,不停地低喚“孃親,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鳳三素來心硬,卻覺那幾個字驚心動魄,似一根長針從喉嚨直刺進心臟去。眼前一片血光,一片火紅,關鎖在腦海深處的血腥記憶猛獸一般撐開樊籠衝了出來,在他胸中嘶吼嗚咽。窗外疾風如吼,暴雨如傾,叫人恍然生出一種錯覺,彷彿這人、這房間、這萬物都不過是天地間的一葉小舟,波峰浪谷,黑天暗地,你都只能孤獨前行。
章希烈的呢喃悲哀微弱,像極了被遺棄的小小動物的悲鳴,鳳三聽在耳中,只覺那悲哀像是從自己心底發出的,他鼻中一酸,眼裡漸漸起了微微的潮溼,握住希烈的肩,緩緩將他壓在身下,章希烈抖個不住,也輕輕抱住了鳳三。
後半夜時雷聲停了,章希烈蜷在鳳三懷裡漸漸睡去,鳳三卻無論如何睡不着。雨下了足足一夜,天明時漸漸收住,只聽檐上雨珠稀稀疏疏滾落,偶爾有一兩滴打在芭蕉上,便發出“叭”的一聲。
天色越來越亮,鳳三抱着章希烈懶洋洋躺在牀上,忽聽琉璃的聲音在門外喚道:“少爺。”
鳳三嗯了一聲。琉璃常年在他身邊,並無忌諱,推門便走了進來,忽見牀上躺的有人,隱約露出一段又粗又硬的頭髮。琉璃突然明白那是誰,面色微微一僵,返身退出門去,在外面吩咐道:“來人,伺候少爺梳洗。”
鳳三心知他是生了誤會,也懶得解釋。梳洗罷,走出房去。
一夜風雨相催,玉蘭花落了一地,襯着青石板白得驚心,那一叢芭蕉葉子卻越發綠得鮮豔奪目。琉璃垂手站在廊下,眉目如畫,發如黑漆,映着身後的綠樹白花紅廊柱,彷彿是一幅雅緻的圖畫。
琉璃雙手呈上一封信箋。
鳳三接過來,只見信封上一行小字:“懷光公子親啓”。字跡端正規矩,看不出特別之處。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張精緻的暗花素箋,談不上極名貴,卻彰顯着主人的不凡身份。鳳三沉思片刻,展開紙箋,上面亦只有一行小字,與信封上的字出自同一人之手:“午時,碧雲樓一晤,靜候尊駕。”落款是章延年。
信的內容真是簡潔,稱呼也絕然不是翁婿之間的應對。鳳三擡頭看向琉璃,笑道:“老泰山終於坐不住了。”
琉璃道:“少爺要留章公子只怕不易。”
鳳三淡淡一笑,“這個可由不得他們。”
用過午飯,車馬準備妥當,鳳三帶了琉璃並兩個小廝出門去。寶馬金鞍,華服麗飾,一路招搖過市,來到碧雲樓下。
鳳陽城中,能進碧雲樓最頂層雅座的人沒多少,但章延年要進來還是不成問題的。一名藍衣長衫的男子將幾人引上樓去,便見一名布衣打扮的中年文士負手立在窗下。一見鳳三,他未語先笑,淡淡道:“懷光公子肯賞面相見,多謝了。”
鳳三笑了笑,道:“岳父大人召見,豈敢不來。”
章延年微笑:“慚愧,懷光公子說笑了。小女大逆不道,連懷光公子的門都沒有進,這岳父二字實在不敢當。”
鳳三不料他如此直白地挑明瞭,微笑道:“鳳章兩家聯姻,天下皆知,所謂覆水難收,這一聲岳父須是逃不去的。”
章延年輕嘆:“老夫派人去追希夷那孽帳,卻被她跑掉了,竟再無消息。不能和懷光公子這般的才俊做夫婦,是她沒有福份。不如這樣,懷光公子看中哪家閨秀,老夫願代爲效勞,助懷光公子另覓佳偶,也算贖了小女的罪孽。”
鳳三淡淡道:“多謝岳父大人掛念,小婿心裡對令媛念念不捨,非她不娶,無論如何是要定了她。既然岳父大人找她不到,就由小婿代勞。小婿在江湖上頗認識一些朋友,雖不能傳帖天下,費些時日總能找到令媛的。”
“懷光公子風流自賞,天下聞名,有的是淑女閨秀傾心,何必爲了一個……”
“岳父大人,”鳳三微笑,“希夷小姐是我的妻子,如今流落江湖,我如何不擔心。江湖險惡,她一個女孩子若出了事,別說岳父大人,我心上也不安。”
卓延年張口欲言,鳳三截過話頭:“至於令公子……”卓延年面容平靜,瞳孔分明微微一縮。鳳三心裡輕輕一笑,悠悠道,“令公子既然進了鳳家的門,便是鳳家的貴客,我自然以禮相待。希烈溫良如玉,是個好孩子,可知岳父大人家教嚴格,想必希夷小姐更是佳偶。小婿暫留希烈在鳳府住幾日,待尋回希夷小姐便送希烈回章府。”
這番話笑着說來,然而語意森然,絕無迴轉的餘地。
章延年看着鳳三,猶豫良久,決然道:“只要懷光公子肯將希烈送還,老夫願付出任何代價。”
鳳三眉峰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章延年,“岳父大人,我只要希夷小姐。”
章延年眼中微微一震,沉思良久,緩緩道:“章家理虧在先,也沒有別的好說,只有一事相求。”
“好說。只要小婿力所能及,定然傾力爲岳父大人辦。”
“此事不難,”章延年苦笑一聲,“希烈自幼體弱多病,一位擅長醫道的故人曾爲他醫治,後來我這位故人云遊天下,將她的得意弟子留在府上陪伴希烈。請懷光公子許她入鳳府,以備不時之需。”
鳳三心中早有疑惑,淡淡一笑,“說起來前幾日還發生一件事。希烈不知吃錯了什麼東西,突然腹泄,調理了好幾日才漸漸好起來。既然是希烈身邊的人,就請過府來吧,我們哪裡不夠周到,也好請她多提醒。”
章延年點頭道:“隨後老夫命人送她去鳳府。”
鳳三見他不肯多談,便也不問,含笑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