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媚娘帶着歉意對張靖雲說:
“耽誤你出城,我實在太想得到這家酒樓,若是山莊上沒有要緊的事,就住下,不回去了吧?夜晚行路不安全!”
張靖雲看她一眼,說:“我有御賜金牌,可以隨時叫開城門,也可以調用城門防衛處的兵士,快馬加鞭,回到山莊也不過一個時辰,不必爲我擔心。就是你……做事出人意料,岑兄偏偏信了你,真認下本家兄弟,將仙客來抵給你了,你如今是準備自己尋人打理,還是交到秦大爺手上?他不是要讀書應考的嗎?”
媚娘笑道:“你信不信?我原來真的姓岑!此人與我,真的是本家,並未騙他,此事說來話長,不提也罷。但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及我頂下仙客來,徐俊英那裡,是一定一定不能說的!”
張靖雲默默地走在前面,一會又停下來:“這事有些不妥,日後他必定會怪罪於我——你若將酒樓交予秦大爺打理,便沒什麼事了!”
媚娘搖頭:“目前是不能夠的,我哥哥需要調養身子,嫂嫂懷孕體弱,唯有我親自來做這件事!張先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可以明言相告:要這家酒樓,實爲我自己作打算,我在候府不可能住太久……”
張靖雲怔住:“此話怎講?”
媚娘四處看看,靜寂清冷的街面上,只有他們兩人,輕嘆口氣說道:
“你也見着我孃家情形了,與候府相比,差得太遠。徐俊英或許不看重門第出身,長輩們卻因爲他娶了小門戶女子爲妻而耿耿於懷,先前他征戰在外,家裡人不待見我母子,好不容易等得他回來,她們不能再輕看我,但夫妻分離日久,情份終是淡了,閤府人盡知老太太將爲他另娶出身高門大戶,溫柔賢惠的平妻,也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我日後在候府,必定會受排擠受冷落,我總要爲自己尋條後路,萬一有下堂之日,不靠候府接濟,帶着兒子也能夠安然自得,過我們想過的日子!”
張靖雲震驚地看着她:“何、何至於此?京城盛傳你夫妻二人恩愛情深,你能死而復生,全賴俊英不離不捨,日夜守護在側……他是個心志專一的人,怎會肯聽了老太太的話,另娶新婦?”
媚娘笑了笑:“傳言並不可信,以前或許有情,但現在、以後應是漸漸斷了。你是他至交,我也視你爲朋友,才肯對你吐露真言,你只聽聽就好,請諒解我拖着你做下的事。眼下什麼都不會發生,但過了年,一切該來的,都會來!”
張靖雲微嘆口氣,說道:“就算俊英肯聽從長輩安排,但你是誥命夫人,如何能輕易下堂?況且,你生了長子,將來立爲世子,是要承襲爵位的。”
媚娘也黯然嘆了一聲:“就爲這一樁!若不是因爲恆兒,我纔不肯忍氣吞聲在他候府裡消磨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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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靖雲默默地注視着她,眼裡升起輕微的熱氣,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媚娘和他母親的經歷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徐俊英婚後將近兩年才另娶新婦,而他的父親,靖國公張舞陽卻在迎娶正妻不到十天,便迫不及待地擡了側室進門!那一個,也是他的青梅竹馬,不是表妹,是他同窗好友周生的庶妹!不能做正妻,許她側妻名份,獨寵專房,將新婚的正妻宋氏完全隔絕於他們的愛巢之外,張靖雲與庶弟張其孝同月出生,之後母親要求另院居住,獨自撫育張靖雲,再不肯見張舞陽和他的側妻,張靖雲六歲時,母親鬱鬱而終,臨死緊緊拉着他的手,含淚說道:
“母親對不住你,未能守着你爭得世子之位……我兒保命要緊,這府裡不能住了,去求外祖父收留你吧!”
六歲張靖雲等着母親發喪之後,請求大舅爺帶自己離開國公府,張舞陽顧着臉面,不應允,大舅爺不能帶他離去,張靖雲激憤之下,指着張舞陽哭喊:“你不配做我父親,我不入你張家宗譜,爲什麼不放我走?”
張舞陽大怒,將他拎起欲關進黑房子,被他咬了一口,鬆手之際,張靖雲飛快地跑出了國公府,他沒能追趕上大舅爺,卻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遇上了神醫柳澄,也是命定的師徒緣份,他緊緊跟在柳澄身後走,柳澄竟不趕他,就此將他收爲弟子。
張靖雲成年後數次回到京城,探望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爺姨母,爲病入膏肓的先皇診脈,因父子長得太過相似,人們很快猜到整日與太子形影不離的神醫弟子是靖國公府的長公子,張舞陽聞聽消息,惴惴不安,硬着頭皮趕來要求他回家認祖歸宗,張靖雲倒真的回了國公府,卻不是跪拜祖宗牌位,而是將母親舊日使喚的奴僕找齊來,發放銀票、文書讓他們各自出府,或自謀生路,或由他另行安排,教隨從點火把母親住過的院落燒了個精光,連院內花樹都全部砍掉,不在國公府留下他們母子一絲痕跡,之後從宗祠裡捧了母親牌位,拂袖而去,把靖國公氣得要吐血。
很小的時候,張靖雲便看着父親與側夫人相對歡笑,品茶對奕,母親卻只能獨自坐在清冷的院落裡刺繡、讀書,或是長久站在窗前,面對一地落葉發呆。隨着年歲增長,他更能體會到母親那份深重的寂寥沉鬱,痛惜、緬懷母親,內心的傷痛無法平復,卻萬萬沒想到,多年以後,母親的悲劇重來,落在了秦媚娘身上!
媚娘與母親一樣心高氣傲,不肯俯就求憐,卻又與母親不同,她比母親大膽堅強,能夠勇敢地面對現實,剛一聽到動靜,便未雨綢繆,不管結果如何,先早早爲自己尋了後路!
張靖雲試着勸說媚娘:“當初俊英娶你,聽說是費了一番周折的,他那樣、那樣喜歡,夫妻情份怎會說斷就斷得了?娶新婦,亦不負你,兩房正室相安無事,應是能過得去。”
媚娘在雪地上跺着腳:“好冷!咱們是不是快點走?我孃親待會指不定怎麼責斥我呢!那個……那個事且不說它了,以前他對我好不好,我完全記不起來,所以說他要娶新婦我心裡並不難過,但我絕不會與人共用一個丈夫,他不棄,我卻非離不可!不過現在還得靠着他的勢,先爭點好處再說——哎!我什麼都跟你說完,你可不能轉眼跑到徐俊英那裡,把我出賣了!”
她一邊說,一邊雙腿併攏,像兔子一樣往前蹦跳,還跳得很快,張靖雲跟在她後面走,驚奇於她的腿力,並不知道這是媚娘在鍛鍊,卻認爲她像孩童般貪玩調皮,忍不住想笑,用輕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你把我當朋友,我又豈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到千草堂撿了藥,張靖雲讓掌櫃的套上馬車,先送媚娘回秦宅,媚娘問掌櫃的要了點茶水,在車上取下面具收好,張靖雲再教她一遍煎煮藥水的方法,媚娘說道:“我懂一些按揉穴位的方法,等熬得藥水,爲孃親泡腳,順便替她揉揉,應是可以的?”
張靖雲點頭:“那自然好,不過力道要小一些。”
坐着馬車比走路可快多了,不一會兒便到了秦宅,王媽媽和翠喜拿了燈籠,正焦急地守在門口,媚娘在車上跟張靖雲說了幾句路上小心,注意保暖的話,便拿了藥草下車,目送馬車轔轔走遠,這才隨王媽媽和翠喜走進大門,一路編着瞎話,準備哄騙秦夫人。
誰知這一次秦夫人卻沒那麼好哄了,她一隻手顫抖着指住媚娘,一隻手拿帕子掩面痛哭,媚娘無奈,轉動目光看了翠喜一眼,翠喜居然去拿了個墊子過來擺在她面前,只好跪下,低着頭,聽任秦夫人邊哭連數落,漸漸地也覺得心裡委屈酸楚起來。
房裡只有王媽媽和翠喜服侍着,秦夫人訓斥媚娘:“你怎能如此行止無端?哪像個候夫人?隨意與年輕男子單獨出門,這要讓候府人知道了,怎麼辦?你不顧自己,須得顧着候爺和恆兒的臉面!你這一病好回來,竟變得如此膽大妄爲,完全不記得爲娘往日的教誨了嗎?是否在候府也如此不知禮儀,不懂規矩?你是要氣死爲娘了!與你說過多少遍,你這福份,是你幾世行善、祖上積德攢來的,多麼難得,你竟不知惜福!”
王媽媽和翠喜俯身站在一旁,低垂着頭,一句話不敢說。
馮氏由梨兒扶着走進來,見這情形嚇了一跳,趕緊將梨兒打發出去,自己緊走幾步,到媚娘身邊也要跪下,媚娘忙扶住她:
“嫂嫂使不得,我惹得孃親生氣,我跪着認錯就好,不關嫂嫂的事!”
馮氏含淚對秦夫人說道:“母親,妹妹原是爲了夫君與我,才冒險出城請來神醫,如今夫君已醒,能吃進一碗米粥,精神大好……那神醫雖是位年輕男子,卻端莊持禮,妹妹自幼稟承母親教導,怎會不懂男女大防?母親卻是連自家女兒都信不過麼,怎忍心責斥妹妹?”
秦夫人拭淚道:“你們年輕不懂事,你妹妹嫁進候府……”
媚娘一聽秦夫人提起候府就覺得頭大,忍無可忍,擡起頭對秦夫人說道:
“孃親,女兒今日夠累的了,讓女兒起來說話可好?”
秦夫人嘆口氣,又心疼又無奈:“你起來罷!可將爲娘今日說的話聽進去了?你要省得爲孃的一片苦心!”
媚娘站起身來,和翠喜一道將馮氏扶到一旁繡杌上坐下,又走回到秦夫人身邊挨着她坐下,說道:
“娘啊,您只道女兒嫁入候府是何等的榮耀,怎不知女兒在候府如何受人輕賤!您也問過王媽媽,她必是不肯說,女兒的委屈,可比那一份富貴沉重得多!”
王媽媽和翠喜擡起衣袖拭淚,媚娘繼續說道:“幸好女兒大病一場,忘了從前事,王媽媽她們說了才知道一些:女兒初嫁時,長輩不待見,妯娌輕視相欺,表小姐也敢管女兒房中事,候爺的通房丫頭、賤妾可以不來與正室見禮,恆兒被表小姐虐待,險些凍死……老太太嫌女兒出身卑微,如今更要爲候爺另娶平妻,表小姐在一旁等着做良妾!這麼多女人與女兒爭搶候爺!孃親啊,您爲女兒想想,女兒在那樣的地方生活,若不膽大,還似從前那般不爭不吵凡事隱忍,豈不是又要憋屈死去?女兒不服,也不願意過那樣的日子,想求孃親和哥嫂一個恩典——日後若是實在忍受不了,被候府休棄,孃親和哥嫂可願意收留女兒?”
秦夫人和馮氏都呆住了,怔怔地看着媚娘,秦夫人伸手撫摸她的臉,眼淚流個不停:
“我的兒啊!只道你享不盡的福,誰知竟是這般的苦難!”
馮氏拭着眼淚,對媚娘說道:“妹妹,咱們家雖清貧,不缺你一口飯吃,這門永遠都爲你開着,受不得那份委屈,便回家,哥嫂寵你!”
秦夫人哭得聲嚥氣歇,有氣無力地喝斥馮氏:“休得胡說!”
又緊緊抓住媚孃的手,指甲幾欲掐進她肉裡:“我的兒,再苦再難,也是你的命!你是誥命夫人,候府無論如何休棄不得!爲了恆兒,你唯有苦熬着,到恆兒長大之日,你便熬出頭了!候爺他、他竟要停妻另娶,有那麼多妻妾……爲娘從此也不再要求你像從前那般溫柔敦厚,你要怎麼做,慢慢思量着,三思而後行,靠着王媽媽和翠喜幾個,須得保住自己周全,有什麼事,儘快報回家來,等爲娘好了,也不時地到候府去看你,再不怕人說三道四,我兒安好,纔是最重要的!”
媚娘心裡暗鬆了口氣:慢慢來,先哄住古董孃親,打打預防針,日後自己控制不了,在候府鬧出點什麼事來,也不至於讓她震驚得受不了。
母女們相互又說了些安慰的話,翠喜出去,和小丫頭們端了熱水進來,淨面洗手,王媽媽就張羅着讓擺上晚飯,正布碗筷,盛上熱湯,就見桃兒急急挑了門簾進來,福了一福身道:
“回太太:連嫂從前院來報說,候府的人來了,正等着要接姑奶奶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