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跪在院子裡,流着眼淚,木然地一下一下打自己耳光,周圍一羣婆子僕婦小丫頭們看着,竊竊私語,各人表情不一,有譏笑有同情有幸災樂禍的,平日裡只貼身跟在老太太身邊,受老太太寵信,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在錦華堂說句話能讓底下人跑斷腿、嬌貴得像半個主子似的人兒,也有這般遭遇
而她受到這般懲處只因爲說錯了一句話——西園二老爺
在老太太心目中,徐府就是候府,候府就是徐府,至少在她活着的時候,不可能有兩個徐府出現,二兒子徐西平自小文弱,比不得哥哥孔武健壯,長子襲了候爵,老太太要他保證,一定要拉扯照拂弟弟,威遠候爵位在一日,便保得他榮華富貴,大兒子答應了,也做到了,誰知他命短,換了少年徐俊英承襲爵位,往年在外邊打仗家裡還太平着,回到京城長住不到一年,就爲個女人鬧分家,把祖母的威望尊嚴放在一邊置之不理,老太太怎麼咽得下這口氣?鎮着候府三世榮華,忍看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從此與候府榮耀無關?這個家分得心不甘情不願,若不是皇上發了話,她都恨不得扒掉那道高牆,把二老爺一家子重新叫回候府住,瑞雪在這當口去碰她心坎上那道疤,不是找死嗎?
陸續有徐府小姐要過來請安,瑞雪很被婆子拖走,季媽媽讓先關在她房裡,一會得空再去處置,瑞雪聽得要將自己賣出府去,終於忍受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徐小容姐妹幾個在外邊多少聽得點風聲,進院子看見瑞雪被拖走,想想她平日在老太太身邊乖巧伶俐的模樣,內心惻然,卻也不敢多嘴,只在老太太面前老老實實問安陪侍,並未提及旁事。?~
莊玉蘭已經起身,來到堂前與老太太一起用早飯,順便等着丈夫史鬆茂過來接她回史府。從江寧老家回來,帶了許多樣土儀孝敬老太太,被老太太挽留幾下,史鬆茂便勸她陪着姑祖母住兩天,莊玉蘭初時只是不肯,卻並不知史鬆茂早想拜會威遠候,無奈來時被告知候爺正忙於公務,不能相見,請史學士諒解,史鬆茂欲再尋機會見一見徐俊英,便極力慫恿夫人在候府住下,料想到時來接夫人回府,應是可以見到候爺了,莊玉蘭拗不過一個留,一個勸,只得答應住一晚。
太后指婚嫁給從二品的內閣學士,面子是有了,終究是個續絃,好在史鬆茂五官周正,身板兒也還直溜,晃眼瞧去並不像四十六歲的人,對她這位新夫人寵愛有加,除開家裡子女多難管教,妾室們被史鬆茂幾番責斥,已服了她的管,加之如今有喜了,莊玉蘭再不敢有別的念頭。?~但終究也曾心高氣傲要強過,還是怕回候府見到故人,尤其不想見徐俊英夫妻,知道梅梅未回候府,才放心留下來,誰知卻看見他們兩人身着大紅衣袍,像對新婚夫婦般忽然走進錦華堂,那一瞬間,她連初孕的不適都感覺不到了。
被賜婚、擡出候府、與史鬆茂拜堂入洞房,爲英表哥跳動的那顆心一次次破碎如齏粉,以爲自己徹底絕望了的,可見到他們那般相攜而來,英表哥看都不看她一眼,滿是寵愛和疼惜的目光自始至終只投向媚娘。痛苦和忌妒竟然又重現於心間,莊玉蘭再一次恨透秦媚娘,如果她不是死去又活,自己定能和英表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了
老太太換了一副慈愛的笑容,關照莊玉蘭多吃多睡,把身子養得白胖健壯些,到時纔有力氣生孩子。又一邊繼續問她江寧老家族裡的情況,一邊指點着桌上的許多小吃食,教圍坐桌旁的孫女們各樣都嘗一嘗。
“這些都是你們蘭姐姐從江寧帶回來,我自小兒愛吃的,你們姐妹瞧着是不是很有滋味?”
徐小敏好奇地問:“祖母不是偏愛吃辣的麼,怎麼這些小吃食都多是甜的鹹的?”
老太太笑道:“江寧人口味如此,多愛吃甜的,重鹹味,我像蘭兒這般大的時候已經嫁到徐府來,生下大老爺了,卻因爲生他太辛苦的緣故,壞了胃口,什麼都不想吃,就有人拿了酸辣的醃菜來哄我吃些,漸漸地吃出味來,那時纔開始吃得辣味”
徐小敏點頭:“我知道了,生了兒子以後都愛吃辣大嫂嫂和祖母一樣,聽說以前她也不吃的,生了恆兒才……”
徐小容在桌子下邊輕輕扯了她一把,已經遲了,老太太冷哼道:“莫說那沒規矩見不得人的東西,她有什麼資格與我相提並論?”
門外婆子剛報得一聲“二老爺來了”
徐西平已走了進來,姑娘們趕緊起身給二老爺行禮問安,徐西平擺擺手,自走去給老太太躬身施了一禮,老太太不滿地看着他:
“不是說今日沐休?早叫人去傳你,卻這會子纔來你母親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要急着見你,怕是不行的”
徐西平在老太太身旁坐下,掃了莊玉蘭一眼,說道:“母親息怒剛剛表侄來了,兒子總得陪他說上兩句話,如今還在那邊前院書房,老五向他討教些事,兒子想着母親定是有要緊的事,這才先趕着來了”
徐老太太很容易地便被徐西平哄住,微笑頷首,看向莊玉蘭:“難得史學士細緻上心,一大早就過來接人,如此疼惜,我說怎麼着?你啊,是個有福的”
莊玉蘭害羞地低下頭,徐西平心裡明白,史鬆茂早早來並不是單爲接莊玉蘭,而是想見徐候爺,希望午時徐俊英下朝回來,大家能一起吃頓飯,見面詳談一番,誰知候府總管告訴他候爺外出公幹,須得幾日後方回,新科進士徐六爺授了官職,往衙司辦事未回,四爺徐俊庭也未到時辰歸府,史鬆茂正站在候府門外發楞,剛好徐西平從外宅回來,兩下相見,將他迎往西院去坐。?~
在外書房坐着喝了杯茶,便有婆子來傳話,說是老太太要見二老爺,徐西平也不忙着過來,只教人去請了也沐休在家的徐俊橋來陪着史鬆茂說話,這才往東邊候府來。
通過隔牆月洞門,心裡隱隱作痛,分家非他所願,那意味着二房從此後便要脫離候府,多少失了勢去,但向來不計較得失、看重家庭合睦、肯爲家族繁榮興盛盡全力的俊英忽然間鐵了心,非要分開不可,他才知道原來侄兒對侄媳秦氏是如此重視,並不似往常表現出來那般不經意,他懊惱不已,將二太太、徐俊朗兄弟幾個大罵一通,平時不把長房放在眼裡,仗着老太太寵,只管在候府安享其成,疏懶成性,不敬長子長媳,如今好了,俊英回來不見了兒子,動了怒,誰都別想過安生日子
一面被迫和徐俊英商談分家事宜,一面到老太太面前乞憐作無辜狀,老太太本就不允許,見兒子這般,更是心痛,聲明斷然不肯讓俊英做成此事,他暗自鬆懈下來,心想只要有老太太在,二房就不會離開候府,誰知皇上插手,老太太再強硬也無濟於事,兩府分割終成定局。
幸得老太太爲他爭取到了最大利益,而老太太最高明的一着是又返回候府去住,有她老人家在候府把持着,二房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老太太對侄媳百般不喜、刁難怨恨,侄媳似乎仍是不甘示弱,一老一少對恃相抗,燃起的戰火,竟無端地燒到他身上。
徐俊英設宴席單獨請他吃飯,席間對他說:老太太不喜梅梅,只爲她出身寒微,百般挑剔,可今非昔比,如今秦家已爲新貴,再這般待梅梅就不對了,梅梅性情倔強些,一邊是祖母,生養了父親,侄兒尊之重之,一邊是妻室,爲侄兒育得長子,亦不能輕視,兩邊都得顧着,梅梅與侄兒情深,此生唯寵她愛她,誰若做出一點點對她有害的事,查探出來,絕不原諒姑息
俊英將一隻錦盒往他面前推送,又說道:叔父與父親,是至親手足,侄兒與俊朗、俊雅、俊橋亦是手足,大房二房分過,兄弟情絕不會斷,有事共同擔待叔父身爲朝官,有妻有妾有兒孫,仍養着外室,若不是有相熟的來與侄兒說,侄兒絕不會相信此事不論是被御史們探知還是被府中嬸孃兄弟們知曉,都不好……本欲勸叔父回頭便是,聞聽那婦人懷了身孕,方知叔父左右爲難——分府後,西府中饋只在二弟媳與三弟媳手中掌管,更有多名帳房把着,嬸孃也開始過問內務事,叔父身上應是多有不便,這是萬兩銀票與城內一宅院房地契,叔父可將那婦人轉移至此,休得再住那荒街陋巷,有失朝官體面,時常出城,更引人注目。
徐西平滿臉羞愧,一頭的汗,朝廷有明文禁止官員養外室,若被發現,女以通姦罪論之,五品以下官員流放發配往蠻荒之地,五品以上則視情懲處,或罰俸或降職,但官員們偷養外室,並不是什麼稀奇事,那要看是誰,御史們頭再硬,也不敢隨便去撞牆碰石頭,欺軟怕硬的事人人會幹,權勢大路子廣有面子的,睜隻眼閉隻眼只當沒看見,一旦倒黴被抓住卻也真的吃不消,尤其像徐西平這樣接連犯事的,他養外室原是一時興起,靠着候府的勢,料無人查他,玩玩就過,府裡有會鬧事的二太太和深得他意寵了多年的閆姨娘,並不想惹着她們,誰知那女子很招人疼,一時捨不得,竟讓她有了身孕,懷着他的子嗣,放不開了,又值俊英要分家,這纔剛搬離候府,馬上就有人盯上他,難怪前兩天那外室着人來請了他去,驚慌地說總有人在門外晃盪,最後還索性敲開門對着僕婦問七問八,這些人真是勢利可惡好在有侄兒攔着,若是直接就報上去,豈不是立馬玩完?別說罰俸降職,若上頭認真,循照慣常劣跡懲處,此次官職怕都保不住了。
當下只得涎着老臉自圓其說,跟侄兒繞了一通好話,徐俊英卻不多作論評,只淡淡說道:那婦人求得老太太的準,過明路納爲妾室還是放開,叔父自去思量,小輩不過問長輩之事,只當從不知曉。叔父瞭解侄兒,向來尊敬長者,唯願家和萬事興,如今老太太仍不喜梅梅,侄兒不日又得出遠門忙公務,她老少二人在家只怕總有磕碰,祖母年事已高,梅梅體弱也禁不得長者訓斥彈壓,懇請叔父早晚在祖母身旁,寬慰其心,爲侄說幾句好話,務必盡力勸得祖母保重身體,不令祖母發怒生病,有叔父與弟妹們在家照看安撫祖母健康無虞,侄兒在外也能放心辦事——侄兒舍下家小奔波忙碌,也是爲了徐府上下,請叔父體諒侄兒
叔侄談了半日,徐西平心事去了,也爲自己攬了責。
早飯吃完,史鬆茂也由徐俊轎陪着過府來見過老太太,老太太看他們夫妻坐在一處,莊玉蘭嫁了人後妝容改變,褪去青澀嬌弱氣質,凌羅綢緞,珠翠環繞,盡顯貴婦姿態,史鬆茂一介白面書生,官場中混跡多年,儒雅中透着精明,不過比二老爺徐西平小兩三歲,整個人看去卻比徐西平軒然有氣度。老太太心裡嘆了一嘆,打起精神,眉開眼笑地與史鬆茂閒談,歷數江寧莊家的輝煌往事,說及莊玉蘭父親是如何讀書上進,才華橫溢,卻因天妒英才,不幸早逝,她叔父又是如何弟承兄志,終考得功名入仕爲官,族中多有年青才俊,也在努力求上進等等。史鬆茂是何等人,豈能領會不到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在暗示他做了莊家便要記得提攜讀書求功名的莊家子弟。他心裡苦笑,自己也正想找徐俊英提攜一二呢
回到京城述職,皇上褒揚一番,從三品的官階晉至從二品,太后賜婚,只道無限榮光,娶了莊玉蘭,享受一番新婚喜樂之後卻不再得聖上詔見,京城人才濟濟,內閣學士無數,皇上要召集人議朝政論國事,總也輪不到他,多次遞呈議事奏摺,皇上反應不大,史鬆茂卻不是甘於平淡的人,前朝欽點狀元郎,對朝廷忠心耿耿,爲先帝、當今聖上立過小功勞,他有才華,有雄心壯志,覺得自己還能爲皇上、爲朝廷盡力,皇上或是暫時忘了他,只要重新在皇上面前出現,必定受到重用,而妻子的表哥徐俊英可以幫助他順利通過皇宮大門,見到皇上史鬆茂在等這個機會,便耐心地討好老太太,笑容謙和,以種種諡美之辭盛讚妻子孃家,只說莊家百年大族,氣數不同凡響,未來大有希望雲雲,便令得老太太順心如意,笑聲格外歡暢。
徐西平坐在一旁,聽母親笑得高興,心裡輕鬆,便直想打瞌睡——去到外室那裡,從來不能睡個安穩,天不亮就要起牀趕到城門處等候開門進城,不然太遲了容易被人發現,只爲貪那半晌歡情,受的苦卻也着實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