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醉得厲害,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
感覺身上還有酒味,翠喜早叫僕婦燒了香湯來,媚娘泡了小半天香湯浴,穿上粉色織錦繡牡丹花中長夾襖,下配一條石榴紅八幅羅裙,手工精美色澤雅麗的綴玉纓絡結自衣襬下垂至裙腳,隨着她的步履搖曳生姿,她身段玲瓏,婀娜曼妙,衣裳裁剪十分合身得體,少一分則緊,多一分則寬,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以前的秦媚娘倒是很會打扮自己,衣裝上從面料到樣式,要求精緻考究,一點不含糊。
病了多時,這些衣裳久不穿用,卻沒有黴味,還清清爽爽香氣撲鼻,媚娘有些不解,翠思笑道:
“奶奶放心吧,昨夜趁奶奶酒醉睡着,奴婢幾個將奶奶慣常穿的衣裳都拿出來洗了,細細熨燙過,放在熏籠上小心烘乾,晾掛起來,待好了又再薰過奶奶喜歡的玫瑰花香,才收進櫥櫃的……奶奶生了恆哥兒後,未置什麼首飾衣裳,能穿的好衣裳不多,就這幾套,還都是以前七……”
一旁的王媽媽和翠喜忽然大聲咳了起來,媚娘奇怪地看着她們,翠憐忙說:
“哎呀!媽媽和翠喜昨夜坐久了,怕是感了風寒罷?快快去添衣,免得真病了,又過給奶奶!”
王媽媽陪笑道:“是呢是呢,如今天寒地凍的,真不能久坐了……奶奶那些衣裳以前齊齊整整地掛在衣櫥裡,昨晚全洗過整理過了,仍舊齊齊掛回去,翠思,你記得做這件事!”
趁着媚娘不注意,王媽媽瞪了翠思一眼,翠思低下頭,應道:“是!”
打發到廚房去煮一碗魚肉粥的小丫頭橙兒走了進來,雙手提着個又長又大的食盒,笑咪咪脆聲道:
“大奶奶快趁熱吃了吧,今兒有鱘魚湯,有珍珠米飯,有一隻竹絲雞……好多樣菜式呢!”
翠憐忙接了她手上食盒,罵道:“小蹄子,叫你去煮魚粥,偏拿了飯來,還去那麼久!”
媚娘正餓着,前世她可不愛吃粥,忙說:“總吃粥也膩,我想吃飯了!”
十一歲的橙兒梳着雙抓髻,髻上編纏了紅色綾緞帶子,雙耳邊各垂下一縷軟軟的髮束,十分秀氣可愛,她歪着頭看翠憐,笑道:
“翠憐姐姐,可不是我不遵從姐姐的話,我也叫煮魚肉粥的,是太太房裡的春月姐姐來給太太拿燉品,見廚娘們對我愛理不理,便罵了她們幾句,說大奶奶的飯食也敢怠慢,是不想活了!春月姐姐又說大奶奶醉了一天,定是餓了的,不能便宜她們只煮粥,讓做了飯,盡着挑幾樣好菜教她們做好,我纔等到現在的。”
翠思在旁邊聽說廚房的人又給清華院的人擺臉子看,惱了,一把將橙兒扯過去問:
“是誰?又是那個樑婆子?上次杏兒去了半天拿不回一碗粥,這回你若不是遇見春月姐姐,怕也回不來!總要等我和翠喜去掀她們桌子,才肯老實給我們清華院做吃的!”
橙兒說:“今兒她們倒真是忙呢!聽說二奶奶回來了,說是在白府孃家累壞了,吃不下飯,也要喝粥,她喝的是白米粥,醬菜要香油炸過,肉絲兒要切得髮絲那般細,還要好幾樣我記不住名兒的小菜……大太太、二太太這兩天都不去錦華堂上房用飯,自是要各開一桌,二老爺又有客來,在齊思齋開宴,還有三爺、三奶奶也要一桌好酒菜……最要緊是錦華堂,有稀客,中午一頓就做了五十多樣菜,晚上還不定要多少呢……”
媚娘裝着看翠憐擺出飯菜,耳朵卻留意去聽橙兒的話,心裡暗想:我的乖乖,做個大奶奶,排隊吃頓飯還真難!這一大家子,各房各開桌,廚房得有多少人才夠使喚?
翠憐擺好菜,除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鮎魚粥,有一砂鍋米飯,一隻斬切好的竹絲雞,配五六碟小菜,還有一個燉盅的鱘魚湯,橙兒說是春月姐姐親自去湯鍋裡舀的,那魚湯是熬了準備送去給二太太的。
媚娘拿起湯匙,喝了一口鱘魚湯,哇塞!那個純粹鮮美,真不是現代能嘗得到的!
又嚐了口鮎魚粥,也很清甜鮮美,便遞了給橙兒,說道:“這個拿去給奶孃,趁熱餵給恆哥兒吃,要小心挑刺!”
橙兒就端了魚粥出去,媚娘問王媽媽:“候爺不來嗎?要不要等他一塊吃?”
王媽媽猶豫了一下,說:“不用等了吧,候爺大抵不會來……奶奶以前身子總不大好,吃食與候爺不盡相同,奶奶總要喝粥,候爺愛吃肉,又因忙於公務,來去匆匆,因此多在東園那邊吃……這清華園是候爺自小兒就住着的地方,成親後改建過,正房奶奶住着,左手邊紫藤花架和冬青樹後的月洞門過去,是候爺辦公讀書的東廂房,也叫東園,錯落十多間房呢,有廳有書房有睡房,奶奶病的時候,候爺就住那邊,老太太給了幾個丫頭婆子,都在那邊服侍候爺。”
媚娘喝過湯,接過翠憐盛的小半碗飯,慢慢吃着,一邊問王媽媽話。
“我看見咱們正房右前方水池假山過去,有兩排房子,那也是我們清華院的吧?那是誰住着?”
王媽媽和翠喜、翠思、翠憐面面相覷,翠思說:“唉,奶奶總抵是全忘了,媽媽索性都說完了罷!”
媚娘夾了一個雞腿吃,說道:“慢慢來吧,我想起來也罷了,想不起來,問了你們,就得給我一五一十說清楚,強過讓我矇在鼓裡什麼都不懂!”
王媽媽清了清嗓子道:“奶奶說的那兩排房子,住着意姨娘和繡姨娘。候爺從邊疆回來,奶奶生了哥兒未滿月,老太太便作主給的通房,原名叫如意、繡兒,兩人原是一處侍候老太太的,情同姐妹,後來如意有了身孕,兩個都擡了姨娘,不幸的是意姨娘前幾天不小心滑了胎,傷心不已,直到現在還起不來牀,繡姨娘一直陪着她,候爺準她們待在房裡,什麼時候意姨娘好了,再出來。”
媚娘被噎了一下,翠喜忙拿了茶水給她喝,媚娘說:“給我拿溫開水。”
翠憐上來給她盛湯:“還是喝魚湯吧,這個補身子,還熱着呢!”
媚娘搖頭:“我喝了一碗,夠了。留下些你們一人喝幾口,都辛苦了,要補就一起補吧。來來,都坐下,好在我身邊只有你們,沒放着他家的人,說話做事,都不必拘束。”
翠憐翠思只是傻傻地看着她,不肯坐下。
媚娘說:“怎麼的?要我來拉你們入席?好吧,我給你們盛湯!”
翠喜將一碗溫開水遞給媚娘,紅着眼睛道:“奶奶說什麼呢?我們幾個陪了奶奶嫁過來,一心一意只想好好服侍奶奶,沒成想奶奶會……直以爲過了之後,便是被這府裡送到鄉下莊上去的命,沒想到奶奶又醒回來了,我們高興都來不及,一輩子燒香拜佛都是願意的。只要奶奶好,我們就好,怎還敢與奶奶一同坐着吃飯!”
王媽媽也拿袖子拭着眼睛:“斷沒這個道理,奶奶就不要爲難奴婢們了!”
媚娘放下筷子:“我本還想吃一碗的,你們這樣,我吃不下了。”
王媽媽慌了:“奶奶得多吃,身子骨才硬朗起來!”
“那你們坐下,等會飯菜冷了,一個都吃不成!”媚娘又拿起筷子,“別跟我拘禮,告訴你們:我死過一回的人,不打算像以前那般,我要換一個樣子活着!你們跟了我這些日子,吃了苦,受了委屈,我心裡記着呢,你們就像我的孃家親人,凡事擔待我,我也不能薄待了你們!”
在媚孃的堅持下,王媽媽只好側邊坐了,三個丫頭擠着並排坐在下首,主僕幾個安安靜靜地吃着,媚娘將一碟兔子肉放到三個丫頭面前,又給王媽媽夾了個小雞腿,再拿個小碟子,將兩隻大雞腿拔在上面,笑道:“這個給橙兒那小丫頭,看她蠻伶俐可愛的!”
王媽媽說:“奶奶出嫁時,除了老奴和身邊翠喜翠思翠憐跟着,府裡另外買了兩個十歲的小丫頭陪嫁,由這三個大丫頭教導,橙兒和蘋兒,都是懂事勤快的,外邊跑腿傳話什麼的,多得使喚她們。”
媚娘點了點頭:“媽媽直說吧,我們秦家是不是比這候府低了門第?我的陪嫁定是不多!”
王媽媽低下頭,微嘆口氣:豈止是不多,秦家雖然也世代爲官,卻都做的清水官,老爺身子自來病弱,獨有大爺和媚娘兄妹倆人,五年前老爺從任上病退,家道中落,好不容易給大爺訂了一門親事,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兒,還未娶進門,老爺便病逝。媚娘爲父守孝期滿,應一位富家閨友邀請,一同乘船遊湖,被威遠候看上,蒙他不棄媚孃家中清貧,求了皇上賜婚。嫁過來時,除了面上一點浮禮,一個婆子五個個丫頭,根本再沒有別的陪嫁產業,老太太和太太們看她的眼神,淡漠而嫌棄,就像看一個討飯丫頭。偏偏候爺不能護着她,將她娶進門,就奔赴邊疆去打仗,她在候府極度的自卑孤寂,人微言輕,凡事不敢出頭露面,連這府的庶子奶奶都敢輕看她……
媚娘看着眼前恨不得把頭低到桌子下去的婆子丫頭,勉強笑了笑,道:“不值什麼,我相信以後會好的,我儘量不讓你們難過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