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英和秦媚娘將鄭美玉送回鄭夫人院裡,順便去向鄭夫人請安。
鄭夫人問媚娘:“聽說你今日給老太太弄了個什麼火鍋宴,吃得很是熱鬧舒暢?”
媚娘俯身應道:“是。冬天吃火鍋暖身子,若是母親願意,兒媳也弄一個給母親吃吃看?”
鄭夫人笑笑,不置可否。她今天看起來氣色好了些,歪靠在暖榻上,穿一件寶藍色繡福字軟緞棉袍,同色抹額上綴了一塊閃着暗暗光華的深紫色瓔珞,襯得她的眼睛也比平常多明亮些。
其實鄭夫人年紀不大,也就四十出頭,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七爺蘇俊傑戰死疆場之前,她還是個很光鮮姿色猶存的女人,把偌大的候府管理得井井有條,半點不用老太太操心。也就一個多月的時間,中年失子的巨大傷痛將她擊倒,完全像變了個人,瘦得脫了形,鬢髮半白,臉上皺紋叢生,整日躺在牀上,了無生氣。
徐俊英想到幼時鄭夫人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不禁內心黯然。
那時的母親溫柔可親,不時地會摸摸他的臉,用手裡帕巾爲他拭汗,春夏秋冬四季衣裳她親自捧送到他房裡,一件件抖開讓他試穿,然後細細交待丫頭們拿去掛好,與他說話是微笑着柔聲細氣地哄勸,轉臉去叮囑婆子丫頭好生服侍大爺,便是另一種冷洌的神情,那氣勢不容丫頭們違逆,所以他房裡的人都是規規矩矩的,沒人敢對他動什麼小心眼,丫頭們大了就換走,加上他本人的嚴謹莊重,母親不讓安排通房,他絕沒有那種心思,又是常年在軍中生活,直到二十三歲遇見秦媚娘爲止,他沒碰過任何女子。
在這方面,他不知是該感謝母親還是該埋怨,邊疆防守,征戰數年,多少次出生入死,他從不在意,二十二歲那年回家過年,只能住一夜,第二天早起向祖母辭行,聽見祖母怒責母親,說她不關心顧惜長子,連個暖房的女子都不給他,此去又不知到何時才能回來,若是有什麼意外怎麼辦?他都這個年歲了,常年在軍中,沒機會婚配也就罷了,做母親的該想辦法給他留下一點血脈,哪怕庶子也好,總是威遠候的子嗣……
那時候他才猛然醒悟:他還沒有子嗣,沒有能繼承自己爵位功名、傳承自己姓氏名諱的兒子!
第二年戰事間隙回家探親,他見到了表妹莊玉蘭,知道祖母的安排,他沒有反對,認得的女子不多,表妹從小相識,乖巧可愛,或許能成佳偶。再也沒料到皇上邀他遊明湖,遇見了秦媚娘,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一刻他體會到了情動的感覺,毫不猶豫地請了皇旨,皇上和他同年,從小混得爛熟,俗話說的同穿一條褲子他們都有過,當下哈哈一笑,賜婚聖旨便立時給他頒下了,回來把老祖母氣得半死。
母親卻表現得很積極,乾脆利落地爲他將秦氏媚娘娶進了門。
婚後兩天他回邊疆,上前線,幾度置身生死關,得勝還朝,才知媚娘生了恆兒……
“英表哥,喝杯熱茶吧!”
鄭美玉溫婉地站在徐俊英面前,呈上一個精巧的青花細瓷杯,鄭夫人眼睛眨了一眨,認得那是自家侄女慣常專用的杯子。
鄭美玉端給媚孃的是一隻白底兒細紅花的杯子,媚娘說了聲謝,接過來放在案桌上:“剛從老太太那裡喝來,再喝不下了!”
徐俊英也將杯子輕輕放下,鄭美玉看了他一眼,低垂下眼眸。
“母親今日氣色很好,是用了蘇太醫的方子吧?”徐俊英問。
鄭夫人點了點頭:“不錯,英兒請的蘇太醫,比老六請的那個陳太醫高明多了!”
“蘇太醫主管宮內六院妃嬪的診治,比較難請到,上次兒子隨意讓人去請,他是聽說了媚孃的事,自願過來看的,兒子請他得便再來給母親診治一番,他依言來了。平時,他可絕不受尋常人家邀約。”
“英兒有孝心,我如今自覺好很多了!”
徐俊英說:“吃了蘇太醫的藥,沒有不好的——母親放寬心養着,七弟爲國捐軀,是爲英雄……還有兒子在,兒子自會奉養母親!”
鄭夫人拿手中的帕子捂住眼睛,哽咽着:“我知道……我心裡是明白的!”
她心裡是極度悔恨!
悔不該鬼迷心竅讓俊傑千里赴戰機,想在俊英的護佑扶持下,掙得一份軍功,以後回來好尋門路封官,長子俊英常年在邊關防守,耽於戰事,若他有個什麼不測,俊傑也可以憑軍功,以老威遠候嫡次子身份繼承哥哥的爵位。
可天算不如人算,誰能想到俊傑年輕好勝,不顧俊英派在他身邊的親衛勸阻,乘勝強追窮寇,敵人不是弱勢,無路可走來個狗急跳牆,拼得魚死網破,俊傑衝在頭裡,反而中了埋伏,被敵將一刀砍下馬。可憐他從小讀兵書練武功,以父親爲榜樣,誓要與長兄比高低,僅經歷一役,便折掉了。
初聞噩耗,她昏死過去,怎麼也不肯相信她那笑容燦爛,俊美挺拔的兒子已不在人世,她甚至懷疑是俊英故意讓俊傑去執行那麼危險的任務,故意要他死在戰場,恨得把護送俊傑靈柩回家的俊英臉上抓出幾道血痕。她從三歲起撫養俊英,從未見他哭過,那時俊英流淚了,閉上眼一動不動任她抓撓,老太太從旁喝止了她,讓人將她架開,她拼命掙脫,以頭撞牆求死,俊英抱住她,跪在她面前說道:
“七弟死得慘烈,他死在戰場上,是英雄!母親還有我,我也是母親的兒子,我的兒子,母親亦可當成是七弟的兒子!”
俊英的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她,她清醒了一些,記起了一件事,她不鬧騰了,抱着俊英的頭,兒啊兒啊地喊着,哭得悽慘絕倫。
之後媚娘那可憐的孩子也不聲不響地病倒了,她讓春月時時去探看,知道媚娘一心求死,斷無生路,便接來了侄女鄭美玉,美玉常來候府住,從小對俊英有情,她讓美玉親近俊英,最好造成一個事實,美玉就可以接替媚娘做威遠候夫人,以後還有她這個做祖母的扶助,孫兒恆兒的世子之位是鐵定的了。
她嫁入候府,三十來歲就守寡,做了那麼多年的努力,沒能幫兒子爭取到功名爵位,總該爲孫兒做點什麼。
鄭夫人傷心,一旁的鄭美玉也黯然神情,以帕巾輕按眼睛,媚娘雖然內心同情鄭夫人,卻不敢出言勸慰,畢竟失子之痛太過於沉重,安慰話說得不當會讓人家陷於更悲傷的境地,她不認識七爺蘇俊傑,沒有感情,除了臉上顯露出痛悼的神色,實在做不出落淚的樣子,蘇俊英看了她一眼,她有點不安,心想他是不是怪她不勸着婆母?於是爲着分散鄭夫人的注意力,減輕她的悲傷之情,便將方纔在錦華院論及的管家一事說了出來,鄭夫人果然被這個話題吸引,不哭了。
“老太太要讓你管家?你行嗎?”
鄭夫人驚異地問,此前的媚娘,可是什麼都不會,也不爭不搶,如果沒有自己這個做婆母的額外照顧着,她在候府的日子可是很難過的。
媚娘笑道:“兒媳想着不是很難吧?還有母親在後頭呢!尋常事兒媳可以忖度着辦了,稍大點的事情總要問過母親才知如何定奪,慢慢學着,不信做不來!”
鄭夫人脣角掛着讚許的微笑:“沒有人天生就會管家,以前我還不是一無所知,漸漸地能掌管這一大家子的所有事務?只要你不怕辛勞,我去跟老太太說,有什麼不懂的,來問我!”
“嗯!多謝母親,媚娘願意學做些事!”
又閒話了幾句,鄭夫人顯出倦意,揮手讓他們回去。
鄭美玉在前頭引路,將兩人送到院門口,遲疑了一下,對徐俊英說道:
“英表哥,我的繡棚子好像落在東園了,我跟你去取回來吧。”
徐俊英點了點頭:“瑞珠和瑞寶那日收拾房間,看到了,替你放着呢。”
瑞珠和瑞寶,在東園裡專門侍候徐俊英的丫頭吧?嗯,又是老太太給的,瑞字輩,和瑞雪瑞雲那些大丫頭一個級別呢。
看來鄭夫人不喜歡往徐俊英房裡送丫頭和女人,老太太便代勞了,給了丫頭又給通房,那老太婆吃飽了撐的,閒得沒事幹成天想着教壞孫兒,女人多是好事嗎?打起來要你候府亂得好看!
媚娘正想着又可以和徐俊英相伴走回清華院,這段路只有夫妻兩個,心裡正暗自思量着是不是該跟他說幾句曖昧好聽些的私房話,忽聽到鄭美玉也要來,哪裡肯讓她當電燈泡,溫言道:
“玉表妹,你真是不小心,繡棚子怎麼落到表哥書房裡去了?這夜深人靜的,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好與表哥同去?若教那些碎嘴長舌的僕婦婆子看見,保不定出去亂嚼舌,還是留着,待明日我教翠喜送來便是!”
一句話,攔住了鄭美玉。
剛纔從錦華堂出來,媚娘見莊玉蘭和徐俊英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大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之意,很是受了點刺激,表嫂在旁邊呢,表哥表妹不要太過份行不?
轉身離開時就裝做怕冷,故意挨近徐俊英,緊跟着他的步伐走,不管他怎麼想,勢必要讓他的蘭兒表妹看着刺眼。
徐俊英身材魁梧挺拔,身上散發着一股溫暖的氣息,就算他根本沒有伸手扶她的意思,她仍有種被保護的感覺,所謂小鳥依人,就是這樣了。
她稱之爲夫君的帥男人,雖然冷冷淡淡、不溫不火,但他確確實實與她相屬,是她孩子的爹,未及深入瞭解,傳言也不可全信,他生得英俊周正,舉止端方,感覺人品應不會差到哪裡去,以前的媚娘與他感情淡漠,那是因爲久不相見,現在由她來做他的妻子,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講,都不應該任由夫妻情份繼續淡漠下去,讓別的女子趁隙而入,有兩個妾已經夠窩心的了,她不想讓更多女人搬進清華院!
當着鄭美玉的面,緊挽了徐俊英的手,嬌聲道:“夫君,站在雪地裡好冷,我們走吧!”
她明顯地感覺到徐俊英身體一僵,也不管他,用了力氣,拖着他走,徐俊英倒也給她這個面子,對鄭美玉說聲:“玉表妹回吧,明日再說!”
便隨媚娘走了,寶駒在前拿燈籠照路,翠喜和翠憐各拿了一支燈籠,遠遠躲在後邊,待他們走遠些,才慢慢跟上去,路過鄭美玉,故意咕咕笑了兩聲。
黑暗裡鄭美玉一張臉火辣辣地燒起來,她咬着脣站在原地,久久不肯進屋,直到鄭夫人遣了春月來喚她,才用冰冷的手燙了燙臉,低頭跟在春月身後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