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張老夫人的上房襲地鋪滿青氈,當地放着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香爐,正面榻鋪了猩紅氈,設着大紅彩繡雲龍捧壽的靠背引枕,外另有裹了軟玉芙蓉覃的袱子搭在上面,薑黃的坐褥上也鋪了芙蓉覃,想來這個老太太是個畏熱的。地下兩面相對十二張雕漆椅上,都是一色薑黃小褥。榻上的案几上擺了玉石插屏、香盒,窗下是人高的白玉聳肩美人瓶,瓶中花開葳蕤。
正中的羅漢牀上坐了位已過六旬的婦人,穿了件極其樸素的湖緞夏衫,花白的頭髮梳了個圓髻,不過一支玉釵綰了,臉上皺紋縱橫,尤其是眉間尤甚,想也是個操心的命。
“侄女見過大伯母,”張氏聲音略帶哽咽,端端正正的給張老夫人行了大禮。
“快起來,”張老夫人似有所感,“蘭兒趕去扶你妹妹起來。”
“唉喲母親還真是偏心,看見侄女就忘了女兒,你女兒可也是四十歲的人了,還當小丫頭支使呢,”一個清亮的聲音笑中帶着嬌嗔。
“你也知道自己是四十歲的人了?!”譚氏想來與那紅衣婦人極熟,“成日還像個小姑娘一樣穿紅帶綠的,還時不時的回孃家來撒嬌賣乖,我都要當你小丫頭呢。”
那婦人確實如譚氏所說,一身桃紅的褙子,只是邊上滾了暗色的邊,壓了幾份原色的嬌豔,頭上梳了高髻,並幾支金釵,手上幾隻鑲寶的鐲子,果真富麗張揚,只是卻不俗氣,她一撇譚氏,“我不理你,我先聽孃的話將妹妹扶起來再說,”聲音中也帶着笑意。
這婦人是張老夫人的嫡親女兒,嫁了開封城中另一大族湯氏,如今執掌中饋,張氏怎敢等她來扶,笑道,“姐姐小心你的老腰,沒得折了妹妹的壽。”
說罷三人俱是大笑,葉睞娘從來沒見過張氏如此詼諧的一面,也沒有想到原來大家族的人可以這麼和睦,起碼是看起來很融洽,不由暗中稱奇。
張氏又命恆哥兒和書夏姐妹給老夫人見禮,恆哥兒雖然已經走出了自閉的桎梏,但比起同齡的孩子,依然有些木訥,老夫人細看了片刻,讓人賞了一套湖州的文房四寶,才囑咐張氏道,“雖然你只有這麼一個,但也莫要太拘着了,男兒還是要多出去走動走動纔好,”又吩咐譚氏讓張如檀多帶了恆哥出去走動。
張老夫人這時才讓葉書夏和葉睞娘過來給她看看,葉睞娘知道自己雖然長的不錯,但年齡還小,也不擔心自己奪了書夏的風頭,從她自己觀察來看,張氏這次帶書夏到開封,還真有了給她在孃家這兒尋門親事的打算。
葉書夏長得更像葉家人一些,細黑的長眉,挺鼻櫻脣,大大的眼睛看人時如小鹿一般,只要不發脾氣,還是很有些動人之態,湯夫人不待母親發話,將葉書夏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打趣張氏道,“我看這丫頭可是比我那妹妹長的好,嘖嘖,連長相都有青出於藍的!”
湯夫人是長房嫡女,以前做姑娘時與張氏交往並不多,也不把這個隔房的庶女看在眼裡,但如今她們一個嫁了百年名門湯家,一個卻成了寡婦,這讓湯夫人在感嘆世事無常之間對自己這個妹妹生了幾分憐惜之意,說起話來也親切熱絡多了,張氏沒有去細想自己這個姐姐爲何許多年未見後反而比前更加親熱,只是見她稱讚女兒,臉上就多了許多喜意,“姐姐謬讚,書夏沒怎麼出過門,讓您笑話了,”
湯夫人待要再誇,卻看母親的目光停在了另一個小姑娘身上,這姑娘不過七八歲年紀,身形還未長開,穿了一身淺粉色的羽紗比甲,裡面是雪青緞衫,頭上的彎月髻上只戴了只玲瓏點翠草頭蟲鑲珠銀簪,但那銀簪做工極爲精細,簪上的明珠也是顆顆拇指大小,色澤瑩潤,一看就不是凡品,而這小姑娘眉眼如畫,如雪的肌膚上隱隱有一抹夕顏,似是被人盯的久了,十分的不好意思,可是神態中卻未見瑟縮,脣邊含笑,長長飛翹的睫毛紋絲未動,竟然有一種歷盡歲月後的靜謐安然。
“這是誰家的女兒,端底是一副好相貌,精緻的跟玉娃娃似的,”湯夫人捏捏葉睞娘如玉做的耳朵,“乾脆跟我家去吧,給我做個女兒好了。”
“你這個丫頭,自己生不出女兒來,但凡見個可人的,就想往自己家裡帶,”張老夫人嗔了女兒一眼,湯夫人入門二十多年,生了三個嫡子,在那些貴婦人中算是極好命的了。
“這是我的侄女,自來最是乖巧,連夏妞兒也多有不如,”張氏在一旁笑道,“平日有她們姐妹陪伴,妹妹的日子過的倒也安然。”
“睞娘見過老夫人,老夫人安好,”睞娘不敢因爲湯夫人誇獎就拿大,後退一步,再次與張老夫人和湯夫人見了禮。
“嗯,這姑娘教的好,規矩也好,”張老夫人已經明白這是葉家三方的女兒,葉家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三房一個庶子竟然教出這麼榮辱不驚的女兒,倒是讓她另眼相看。
張氏是多年未回家的女兒,所以被張老夫人拉了坐在自己身側,細問了這些年的生活,提起葉向高的早逝,又輕聲安慰了一番,囑咐她好生教養兒女。
正說話間,只聽門外丫頭揚聲道,“大少奶奶,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
葉睞娘忙隨了葉書夏和姮娘起身相迎。
這張家長房兩個嫡子都做了官在外頭任上,長房大老爺正妻死後沒有續絃,只帶了個妾室赴任,家裡的一切都交給了自己的嫡長子張如楦,現在當家理事的就是張老夫人的長孫媳婦朱氏。
朱氏與堂上這些人不同,她出身江南名門,人也長的纖美柔弱,待與張氏及書夏她們見過禮後,又引了身後的幾個姑娘與睞娘二人相見。
“這是我的幾個妹妹,婛娘,姝娘和妧娘,”朱氏的聲音一如長相,輕柔溫婉。
眼前的三個小姑娘都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當中的二小姐婛娘年紀最長,也最爲美麗,睞娘覺得她美麗倒不是她的容貌長得就比那兩個小姐格外出色多少,而是她一身縷金絲繡牡丹花的雲錦褙子,下頭一條月白直紋長裙,鬢邊一支白玉嵌紅珊瑚珠雙結如意釵,脖子上戴了赤金盤螭巊珞圈,腕上玲玲瓏瓏的套了幾隻寶石鐲子,整個人比那兩個妹妹要貴氣許多,到底是嫡女無敵,葉睞娘不由嘆了一聲,向這幾位姐姐施禮。
人老了愛熱鬧,她們被張老夫人留了午飯才讓離開,葉書夏就一直悶悶的,張氏心下狐疑,但有譚氏在又不好張口問,只得目視睞娘。
葉睞娘當然知道自己這個二姐姐是爲着什麼,在張府老夫人讓婛娘領了她們到園子裡玩,但葉書夏和自己怎麼會被高傲的張家二小姐看到眼裡,人家根本不耐煩應酬她們,而那些庶妹更是以婛娘馬首是瞻,也不多兜搭她們,甚至對姮娘也要比她們熱情一些,若不是不能將她們直接扔在園子裡,恐怕那幾個人都要自己玩去了。
到了六房大門處,譚氏一行正遇上從外面回來的張如檀和恆哥兒,恆哥兒與她們一起去給張老夫人見禮後就跟着張如檀出去了,“你帶弟弟去那兒?”
“呃,兒子領着恆哥兒到族學裡去和兄弟們見見,”張如檀恭聲道。
譚氏滿意的點點頭,率先領着衆人進門。
待到二門處,葉睞娘看了一眼正與張氏一問一答的葉志恆,輕聲叫住張如檀。
“檀表哥,請留步,”
昨天葉睞娘就考慮到葉志恆遠不如一般的孩子言辭伶俐,還真擔心他被人輕視甚至吃什麼虧,葉志恆的性格,真吃了虧的話也不知道告狀的,因此委婉的將自己的擔心跟葉書夏提了,希望她能再次拜託一下張如檀,誰知這丫頭卻執意不肯,硬要睞娘自己開口,葉睞娘讓她的反應弄了個愣怔,你個正牌姐姐不張嘴讓我這個堂妹妹代勞?
誰知今天葉書夏還記得這事,從見了張如檀就攛掇着葉睞娘和他說話,睞娘被逼得沒法,只得開口。
張如檀有些吃驚的停下了腳步,他本來見過了母親就要回自己的院子去的,這個葉家的表妹自己根本沒說過話,“表妹有什麼指教?”
“我家三哥是個實誠人,心思轉的也比別人慢些,還請張家表哥多多關照,”葉睞娘說着襝衽一禮,今天她們在張老夫人那被張家姐妹冷待,不知道葉志恆在族學裡又受到什麼樣的待遇。
跟自己說這個,張如檀微微揚眉,詫異後又覺得十分好笑,兄妹之間互相關心實屬常事,但眼前這個姑娘不過才七八歲的年紀,可是說話時流露出來的擔心和關心怎麼就像個長輩?張如檀實在覺得自己是看錯了,“你放心吧,恆哥兒是我的弟弟,他性子純良,我不會讓他被人欺負的。”
看睞娘小臉微紅,張如檀以爲她誤會自己的話是是嫌她多事,他是個心軟的,“兩位妹妹真的不用擔心,咱們雖不是一起長大,但仍是骨肉至親,有什麼事你們只管說就是了。”
他在洛陽時與葉書夏和睞娘見過幾面,尤其是睞娘因爲陪着葉志恆守孝,見的更多些,而且很是感念她對自己表弟的關懷,對她印像極好。
“那就勞煩表哥了,若恆哥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還請表哥多擔待,”身旁的葉書夏也是盈盈一禮,羞澀的如含羞草般,令與她相處兩年多的葉睞娘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