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孃家來人
張氏孃家早就收到了女婿不在的消息,但正式消息沒有送來不也貿然往洛陽跑,張氏的嫂子譚氏是個賢惠的,又與自己的親小姑關係不錯,因此盤算着日子,報喪的人一進張家世居的淺河村,她就領了兒子和堂弟媳婦秦氏收拾收拾上了路。
“行了,你躺着吧,咱們說會兒話我還要去給老太太見個禮,”譚氏掃了一眼張氏暫居的海棠院,心中微微不悅,“這院子眼看沒有收拾過,怎麼讓你們住在這兒了?不是說已經分了家了?”當初分家,葉家老大留在正院,老二分的是相鄰的東院,老三則分在西院。
張氏見了孃家親人,眼淚再次開了閘,她本就心思敏感,這次自覺是見夠了人情冷暖,“說是那邊院子沒有收拾出來,我現在也無心去弄那些,就先在這兒住着吧,待事情了了,再看婆婆怎麼安排。”
“大伯母每日裡外忙着,顧不過來也是有的,說等忙完了這陣子再幫母親挪地方,”葉書夏這些日子哭得小臉黃黃的,眼皮也腫的不像樣子,根本就看不出原有的靚麗,她與葉逢春自幼交好,這兩天更是與堂姐住在一起,看舅母臉色不鬱,忙幫着長房說好話,
“這話你也相信?”同來的還有張氏的堂弟媳秦氏,她湊不到堂姐跟前,便拉了葉書夏噓寒問暖,一邊細細打量這屋中的擺設,這次秦氏自告奮勇與譚氏同來,還有另一份心思在裡面,忍不住提點葉書夏,“你們要回來的消息恐怕他們月前就收到了,靈棚都搭好了,就沒有時間收拾個院子出來?”
還說是葉家是大戶人家,雖說不貴但富,可這房裡一色的棗木傢俱,樣式老舊,帳幔簾帷都是半新不舊的,難道自己那做官的妹婿剛走,葉家人就敢變臉欺負孤兒寡母?
“六嫂,”秦氏輕輕撞了撞譚氏,“咱們姑奶奶這樣下去可不行,咱張家的姑奶-奶安貧樂道是不錯,但還有恆哥兒和夏妞兒呢~這麼冷的天兒,人又病着…”
譚氏也一臉擔憂,可現在卻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安慰張氏道,“你且寬心,我們要在這兒住上幾天,待前面的事了了,再說以後的事。夏妞兒先帶我們去給老太太見禮,你就好生歇着,人都沒了,還計較那些虛禮做什麼?你只管把身子養好了,就是這一雙兒女的福氣。”
張氏的親哥哥張延用雖然也是庶子,但張家是世家,張延用又是個爭氣的,如今已經是江蘇布政使手下的從三品參政,仕途一片光明。所以譚氏說話行事底氣足的很。
自己的嫂子歷來精明,八弟張延爲如今依附在哥哥身邊打理庶務,弟媳秦氏雖是小門小戶出身,但也是個精明厲害的,有她們在,張氏鬆了口氣,婆婆病了,自己竟被安置在這樣的院子中,身邊除了從榆林帶來的下人,小趙氏竟然以事多人少的理由連個人都沒給添,張氏這些日子也憋着氣,若是一回來就被大房壓下去,以後想翻身就難了。以前的張家過得日子她可不想再來一遍,何況現在她還有夏妞兒和恆哥兒。
趙氏在牀上聽說張家來了人,也不敢躺着見客,強撐着讓丫頭將自己扶起套了件赭色的褙子,拿熱帕子擦了頭臉起身相迎。
雖然張家來的二位太太都是晚輩,但那張氏的親嫂子卻是三品的淑人,就是在這洛陽城裡,這樣的身份也是見不到的,趙氏自然不敢怠慢。
“老太太快莫要這樣,您可要保重身子,”譚氏含笑將趙氏扶到榻上,招手讓兒子檀哥兒過來給趙氏見禮。
檀哥大名叫做張如檀,不過十歲,和母親譚氏一起在開封老宅,他是外甥所以只着緦麻,人長得脣紅齒白,見母親叫自己,便上前規規矩矩的與趙氏磕頭見禮。趙氏也是個懂規矩的,頭次見面忙命旺兒封了份兒見面禮遞過去。
小趙氏自然不肯放過見貴人的機會,早帶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跟了進來,一面命丫頭上茶,自己則想着是姻親直接上前拉了譚氏便要噓寒問暖道辛苦,看譚氏態度漠然又將檀哥兒摟在懷裡猛大誇上一通,真個是舌燦蓮花,奉承話都不帶重樣的。
譚氏也是出身書香門第,那裡見過這種作派,只怕自己府上的管事媽媽也比這小趙氏體面些,冷冷的一側身子避開小趙氏雞爪似的手,“我家小妹年輕不經事,這些日子煩勞她大嫂子操心了。”又看了一眼有些尷尬的張如檀道,“檀哥兒別在這兒坐着了,去前頭陪陪你弟弟。”
譚氏一身蓮青滾白邊的褙子,頭上一色的素銀釵,待走近了小趙氏纔看清楚那鳳頭上銜着碩大的珍珠,手上的銀鐲也是鑲了藍寶石,真是通身的貴氣,當下氣勢便矮了幾分,訕訕的叫了兒子女兒過來見人。
想到自己小姑子將來還要指望長房,譚氏也不想與她太過難看,親熱的拉了葉逢春和葉志遠葉志達來看,又讓身邊的嬤嬤取了荷包來賞與他們。
“老太太,我有句話還想聽聽您的意思,”譚氏掃了一眼陪坐的小趙氏及她身後的兒女,葉志遠葉志達做爲從子,親叔父過世了也是要在前面守靈的,結果卻都被領了過來,外面竟只留了一個五歲的孩子,譚氏心中不由對葉家又存了幾分輕視,葉家門第不高,葉向榮她也見過,不過是一個商賈,當初若不是看着葉向高少年及弟,而自己小姑到底是個庶女的緣故,張家是不會與這樣的人家做親的,現在一經事這不知禮且小家子氣都曝露無遺。
“親家太太您只管說,”趙氏不過是市井婦人,如今有個三品的誥命夫人這麼恭敬的與自己說辭,當真是受寵若驚。
“我家姑爺就這麼年紀輕輕的去了,”譚氏看着眼睛紅腫的書夏,將她一把摟在懷裡,哭了幾聲才又道,“姑爺身後只有恆哥這一滴血脈,恆哥年紀又那麼小,身子也不爽利,雖說‘孝’字大過天,但這麼冷的天孩子就那麼跪着,頭都磕青了,若是再病了,姑爺在天之靈怕是也不安穩~”
葉志恆是孝子,守靈是應當應份之事,但纔不過五歲多些的孩子,又是個不清楚的,幾天下來早就讓折騰的沒了正形,趙氏病了,張氏也起不了牀,譚氏想到這些心下惱火,若是小孩子有個什麼長短,可不就遂了葉向榮一家的意?
譚氏久在內宅,凡事難免就多想些陰暗面,再加上葉志遠葉志達兩個從子,雖然看着髒了些,卻一副油光水滑的滋潤模樣,那有半點辛苦守靈的樣子?說話時隱隱就帶了情緒。
“什麼?恆哥兒就一直跪着?”趙氏一口氣憋得直要翻白眼,孫子歷來就是她的心頭肉,何況是她最愛的兒子身後的唯一獨苗?人人說葉志恆傻,她是不信的,在她眼裡,自己的小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紀就不多話正是個能成大事的,如今兒子已經走了,若是孫子再有個什麼,“快把恆哥兒給我抱進來,就說是我說的。”
“娘,恆哥是孝子,若是來人祭奠,靈前沒人~”小趙氏覺得婆婆真是糊塗了。
“達哥和遠哥兒先去跪着,那是你們的親叔叔,”趙氏厭惡的瞪了小趙氏一眼,就知道帶了自己的兒子來躲懶。
“達哥兒和遠哥兒一直都在呢,這不是要見親家太太,我才領了來,”見婆婆發怒,小趙氏上趕着解釋。
“親家太太來了,正經該來拜見的是恆哥兒,”趙氏氣得捶榻,自己這個侄女也是小時受過苦的,她想着要偏疼一些,可是也要人能疼的起來纔是。
恆哥兒由程媽媽抱了進來,他確實如睞娘判斷的那樣,是個自閉症患兒,又經過這幾天的折騰,原本就瘦弱的小兒被胖大的保姆抱在懷裡,就如一片隨時會枯萎的葉子,譚氏不由上前幾步接過恆哥兒小小的身子,剛在在靈前時她沒細看,現在抱在懷裡才發現五歲的娃娃竟然沒沒多少斤兩,不由氣得瞪了程媽媽罵道,“你這個下作行子,怎麼帶的少爺,人都讓你折騰成什麼了?!”
程媽媽是張家的老人兒,如今還有親戚在張府做事,不由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夫人饒命,恆少爺本就身子弱些,又極喜歡清靜,聽不得吵鬧,可這些日子府裡到處都是一片忙亂,哥兒又要時時守在前頭,愈加吃不得飯了,晚上也不睡覺…”
程媽媽無法當着衆人說葉志恆是個有毛病的孩子,只得“嘭嘭”的叩頭。
恆哥兒只親程媽媽一個,看到自己乳母那個樣子嚇得大哭起來,可是又不肯開口,便在譚氏懷裡不停亂扭,幾下就將譚氏弄了個衣亂釵滑,趙氏看了很是心疼,她一來確實是頭暈心悸輕易起不得牀,二來也不忍心到前面去看兒子的棺木,有什麼比白髮人送黑髮人更讓人難過?可是她卻沒有一絲慢待自己孫兒之心,可沒成想才幾天功夫,那個小趙氏就將自己的金孫折磨成了這個樣子,若不是有姻親在場,趙氏非動家法不可。
“來,到奶-奶這兒來,”趙氏強撐着扶了貼身丫頭旺兒想去接過恆哥兒,可是恆哥只是大哭根本不往她懷裡去,一會兒功夫便氣不接下氣,幾欲厥了過去。
“夫人您讓程媽媽起來三哥哥就不會再哭了,”一個脆脆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譚氏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小女孩輕輕拉着自己的袖子,“除了二伯母,三哥哥和程媽媽最親。”
“你起來吧,”看來不是收拾這個乳母的時候,何況自己這番做作不過是給趙氏姑侄看,“你是三房的女兒?”譚氏將睞娘拉到身邊,嘖嘖讚道,“果然好相貌。”
小小的睞娘一身大功將整個身子包的嚴嚴實實,因才四歲,並未結麻花包頭,只是用長孝帶圍一寬箍,結於頭後,下垂至脊背,可是這樣的重孝反而把小姑娘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顯的格外流光溢彩,真是山窩裡出了只鳳凰,譚氏心中暗歎,想起小姑說過這次是三房的弟弟將他們接回,剛纔自己去靈棚祭拜也看到這個小姑娘一直守在外甥身旁,當時以爲是小丫頭,沒怎麼在意,現在兩下對比,大房和三房孰忠孰奸立時分明。
“是,民女叫睞娘,”睞娘規規矩矩給譚氏和秦氏磕頭行禮,她聽母親說過張家,知道越是在這樣的人物面前越是不能失了禮數,丟自家的人。
“還民女?”譚氏被睞娘給逗的展顏一笑,也不掏什麼荷包,直接從手上捋了個手鐲套到睞娘手上,“你隨着恆哥兒叫我舅母就行了,難爲你小小年紀就知‘孝悌’,是個好孩子。”
秦氏是以譚氏馬首是瞻的,連忙撫了睞孃的小臉誇了兩句長的好,也從身上摘下個小小的荷葉佩遞給睞娘。
這可是睞娘自小到大收到的最重的禮了,她前世不是什麼有錢人家出身,但多少也有些見識,秦氏那玉只能算是不錯,可是譚氏這隻鐲子不但壓手,而且上的的幾顆藍寶石每顆都有自己小指甲蓋大小,顆顆透明,顏色幽藍,“睞娘謝舅母的賞,但這個太貴重了,睞娘不能收。”
小趙氏離的近,一眼就看到那隻鐲子是個值錢貨,遂笑道,“我家睞娘說的對,這東西太貴重了,她小小年紀沒得折了她的壽。”
“噢,”譚氏慈善的笑笑,她喜歡知道好歹的人,這個小姑娘不過四歲就能看出自己這鐲子價值不菲,可見母親也是個有見識的,“舅母給你鐲子是賞你小小年紀就知道陪着恆哥兒,這也是功勞。”
她就是要讓人知道,自己的外甥嬌貴着呢~
“睞娘和三哥哥是兄妹,一起玩是應該的,”睞娘這二年裝可愛也算是小有所成,忽閃着大眼睛道,“三哥哥對睞娘也好,睞娘喜歡和三哥哥玩~”
“就是,妹妹陪陪自己哥哥有什麼大不了的,”小趙氏一把拉過自己女兒,“我家春妞兒與夏妞兒最是要好,這些天心疼夏妞兒,都是接到自己院裡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