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驀地擡頭,便見前方燈火闌珊處正站了一年輕男子,那人着一身月牙白錦袍,身姿挺拔,如鬆似柏,修長有力的大手執一柄碧青青傘骨的油紙傘,傘面低垂,遮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道線條冷削的下頷和一張弧度飛翹的薄脣。
鳳凰此時才發現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雨,雨水淅瀝瀝的仿若珠簾一般,周遭萬物都因此霧濛濛的一片,只那個打着傘朝自己走來的男子清晰的仿若親手一點點描摹過一般。
“你怎麼來了?”她看着那個三兩步走至近前的男子,呆呆的問道。
皇北天卻是擰着眉頭,一臉不虞的看着她,“來接你。這麼大的雨怎麼不找地方躲躲,或者讓人給你拿把傘?你這身子本就沒好利索,再染上風寒可如何是好?”
他口氣十分不好的朝鳳凰絮叨責備着,手上的動作卻十分的溫柔。他伸手將鳳凰一把拉進自己懷裡,展開一臂將人給緊緊捲住,略壓了怒氣問道,“冷不冷?”
鳳凰慢慢的搖了搖頭。
皇北天這纔不再多說,半抱着人朝前方的馬車走去。車伕早在等候他們二人,見兩人過來,他忙伸手替兩人揭開車簾。皇北天抱着鳳凰將人放上去,這纔跟着上了馬車。
這馬車並不是平日裡鳳凰坐的那輛馬車,而是皇北天專用的,因而外面瞧着樸素大方,內裡卻佈置的十分豪華講究。鳳凰剛鑽進去,迎面便是一陣熱烘烘的香氣。她四下一瞧,便見車內一角竟放了一鼎兩個手掌大小的三足貔貅狀金制香爐,內裡染了龍涎香,有絲絲縷縷的香菸從中飄出,很快便氤氳了整個車廂。車廂四壁也不知是用什麼木頭打造的,摸上去十分的厚實,細聞之下還有淡淡的香味。地上鋪着雪白的皮毛毯子,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皮毛,鳳凰隨手捋了一下,那毛竟比她的手指還要長些。
皇北天進了馬車便打開一側車廂壁上的一個暗格,從中拿出一套乾淨的衣衫遞給鳳凰,道,“回家還有段時間,你先將溼衣服換下來,免得着涼。”
剛剛纔緩過神的鳳凰看見他手上的那鵝黃色衣裙又是一呆,“你車上怎麼會有女子的衣裙?”隨後想到某種可能,她臉色驀地就是一黑。
皇北天本來因爲鳳凰不顧惜自己的身子還有些生氣,此時見她如此表情,又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擰了鳳凰的臉蛋一下,略帶無奈道,“又瞎想什麼呢?這是我過來的時候去你寢宮拿的。”
鳳凰這才知道自己又誤會皇北天了,頓時有些赧然。大概是懷孕的關係,她如今特別容易胡思亂想,情緒起伏也特別大,稍微有點小事就能惹得她心裡翻江倒海一樣。偏還無法剋制,無法言說。
“又在想什麼呢?”皇北天將臉湊過來,細細看着鳳凰的眉眼,溫聲問道。他不喜歡鳳凰在他面前魂遊太虛,那會讓他有種被她隔離在她的世界之外的糟糕感覺。
“沒事,”醒過神的鳳凰搖了搖頭,伸手推了推皇北天的肩膀,示意他背過身去。
皇北天知道她臉皮薄,十分配合的轉過身去,背對着鳳凰,含笑問道,“你最近月事是不是又要來了?情緒起伏怎麼這麼大?”說着他又嘖了一聲,“也不對啊,我記得你來月事不是這個日子。”從一開始的“那個”,到如今直接說出“月事”兩字,不得不說皇北天如今的臉皮是越發的見長了。
雖皇北天看不見,鳳凰聞言一張臉還是漲了個通紅,她沒好氣的拿衣裳狠狠甩了皇北天一下,惡聲惡氣道,“你記這個幹什麼?不要臉!”
口中罵着,心中卻是嘀咕,看來她的確是有些孕期綜合症,這不,不僅自己察覺了,連皇北天都瞧出了些端倪。
對於鳳凰的指責,皇北天卻是理所當然道,“這有什麼不要臉的?我記好了日子,也可避免在這幾天惹你生氣啊。不是說這種時候要儘量少生氣麼?”
鳳凰見打他不痛不癢的,又改爲伸手去掐他的後背,怒道,“你還好意思說!除了你還有誰會惹我生氣!”
皇北天揹着她伸手去勾她掐自己的手,拉下來握在手心,輕搖了一下,“好了,是我惹你生氣,你先別鬧,快點換衣裳,要不等下真的要着涼了。”
風撇撇嘴,抽回手,手腳利落的將原本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又將乾淨的衣裳換上,這纔對皇北天道,“好了。”
皇北天轉過身,伸手幫鳳凰整了整衣服。鳳凰不耐煩的拍開他的手,“弄什麼弄,等下就到家了,弄那麼整齊給誰看。”
皇北天是習慣了衣衫整齊的出門的,對於鳳凰想偷懶的詭辯他很有些無語,但見鳳凰懶洋洋的,便也沒說什麼,只拉過人躺進自己懷裡,溫聲道,“你困了就眯一會,到家了我再喊你起來。”
鳳凰的確有些困。她今天一下午在宮中雖沒做什麼,但她畢竟對那麼地方還很陌生,因而哪怕明明就很閒卻怎麼也睡不着,只能兀自強撐着,到現在已然是極限。她也不客氣,聽了皇北天的話後,在他懷中滾了滾,換了個最爲舒服的姿勢,招呼也不打一聲,便直接睡了過去。
皇北天看她這一副明顯拿自己當人肉墊子的模樣,不禁啞然,卻也沒辦法和她生氣,只能認命的維持着如今的姿勢,一動不動。
下車的時候鳳凰顯然已睡得天昏地暗,皇北天喊了她幾次都沒能將她喊醒不說,還差點被賞了一個“鍋蓋”,無法,只能將人給抱了回去。而鳳凰這一睡這一夜都沒再醒過來,可見她是有多困。
只是相比這暫時還顯得十分平靜祥和的京都,駐紮在邊疆的太子卻仿若困獸一般來來回回的在自己的帳篷內走來走去,眉頭是越蹙越緊。而在不遠處的長案上,正擺了一封攤開的書信:
四弟親鑑,見信如晤。別來良久,甚以爲懷。
聞汝日前斬敵梟首,退敵數裡,如此大功,雖未能親見,吾心同慰。
然,身先士卒雖乃鼓舞士氣之必要手段,汝卻更當保重己身才是。
今父上年歲日高,行事難免有所疏漏,汝雖立不世之功,但山高水遠,恐不抵兩位姊姊三言兩語。
吾等姐弟四人,自小相伴而長,彼此自當最是熟悉不過。
吾雖不願背後言兩位姊姊之過,但實難忍兩人專橫跋扈之行事。
試問吾長居京中尚且如此,汝離京萬里,又將如何?
凡事未到最後一刻,始存變數。
萬望早作打算。
三姊,鳳凰親筆。
“殿下,您找我?”太子手下的第一幕僚,一個白面書生應傳揭簾走了進來,恭手一禮,詢問道。
正焦躁不安的走來走去的太子聞聲停下腳步,擡手拿起案上的書信遞給那書生道,“葉修,你看看這個。”
葉修恭敬接過,撩眼一看,面上立時凝重了起來。書信不長,他三兩眼看完,擡眼問道,“殿下,可確認是三公主的筆跡?”
“是三皇姐的筆跡,以前我曾見過,”太子說着指了指信件下方的那個印鑑,“還有這個印鑑是小時候她過生辰的時候父皇賞賜的。羊脂白玉的質地,雕工栩栩如生,當時二皇姐見了也想要,私下裡和她搶奪,摔在了地上,所以這裡缺了一個角。”
葉修唔了一聲,臉上的神情益發的凝重了起來,卻是沉吟不語。
太子見狀有些急,直接開口問道,“葉修,若父皇當真聽從大皇姐和二皇姐的話,廢黜我的太子之位該怎麼辦?”
“太子何以認爲三公主的話就一定是真的?”葉修聞言卻是如此問道。
太子怔住,“這……”
“據在下所知,殿下您與三公主素日裡關係並不甚好,何以她會突然給您寫這樣一封書信呢?”葉修冷靜的分析道。
太子想了想,遲疑道,“你也知道的,我三皇姐這個人以前沒什麼腦子,像大皇姐和二皇姐欺負她這麼多年,她也照樣喜歡跟在她們屁股後面。而且她以前也不是沒有被欺負後來找我訴苦的,這給我寫信訴苦倒也算不得什麼稀奇的事。”
葉修聞言卻是淡淡道,“我聽聞殿下您剛剛用了‘以前’二字。”
太子點了點頭,也不隱瞞他,“我上次回京陪父皇母后過春節,你沒有一道去,想是沒有聽說,我這個三皇姐現在可是變得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若是以前的三皇姐,我倒是不懷疑她會有什麼不良居心,可如今這個,聽你這麼一說,我這心裡倒還真沒什麼底。”
“既如此,我們還是派人回京再打探一番纔是,”葉修鄭重道,“此事非同小可,踏錯一步就有可能萬劫不復,我們當更加的謹慎纔是。”
他說完見太子仍是愁眉不展,他作爲太子身邊的第一幕僚,自然不能視而不見,不由關懷的問道,“太子可是還有什麼難解的心事?”
太子吭哧了半天,這纔開口道,“其實就算三皇姐背地裡真打了什麼小算盤,她這信中所言倒也未必是假的。你我共事多年,也當知道,我父皇對我一直不冷不熱,要不然當初我也不會不顧你的勸告,主動請纓來這邊疆平亂。我本以爲打幾場勝仗我父皇便會召我回去,誰曾料竟至今都沒有動靜。春節我回京,我母后在父皇面前哭的涕淚縱橫,懇求我父皇將我留下,可結果我還是來了這邊疆。所以若不是我是父皇唯一的兒子,就算沒有我三皇姐的信,我也會懷疑他是不是打算廢黜於我。”
葉修跟隨他多年,如何不知道這個中緣由?只是這事說到底是太子的家事,他就算再得太子青眼,也明白此事決不能妄加議論。
因而只能嘆息一聲,“太子您無須操之過急,陛下就算真的想廢黜您也不是那麼容易的,畢竟您自被封爲太子以來,一直謹言慎行,進退有度,這些朝中大臣都看在眼裡呢。因而陛下就算是再不喜歡您,也不能一點都不顧及朝中大臣的反應。所以如今您首先該做的是平心靜氣,以免被人當槍使了纔是。”
太子對自己的這個幕僚十分的信任,聞言這才頷首道,“便依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