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慕帝那夜雖於御書房中撂下狠言,絕對不會召回太子,有本事大臣就死諫,而他也的確抗下了所有大臣的諫言,愣是不召回太子,可他身上卻並非一點壓力都沒有的。
畢竟即便是帝王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尤其這個帝王還希望自己青史標名,流芳萬古,而不是遺臭萬年。
“陛下,您多少吃點吧。您這些日子吃的是越來越少了。再這樣下去,您的身子可如何受到了?”微微佝僂着身子的老太監垂手恭立於御案邊殷殷勸道。
景慕帝卻是眉頭皺的死緊的擺手道,“撤了,朕沒胃口。”
老太監還欲再勸,一個年輕的小太監突然低眉垂眼的走進來,小聲稟道,“陛下,三公主來了。”
景慕帝聞言眉頭蹙的更緊,臉上更是直接露出一絲不耐煩來,“她怎麼又來了?”前幾日鳳凰就曾進宮來給他請過安。
老太監仍保持着垂首恭立的姿勢,平板無波回道,“想來三公主也是擔心陛下您的身體。三公主自那日進宮來請安見您氣色不好,這些日子一直掛在心上,曾不止一次的向奴才打聽您的身體是否有好些。”
景慕帝聞言卻是倏然擡頭,眸光冷厲的看向那老太監,見他神色恭敬平淡,一如往常,眸中的厲色這才稍褪了些,卻仍冷冷道,“你似乎和三公主關係不錯?”
老太監立即俯身叩首,聲音恭順道,“老奴身爲天子內臣,不敢妄自和外臣結交,更不敢擅自將陛下的情況告知於他人。老奴只是感於陛下您雖貴爲天子,卻難享天倫之樂,近日又因政事勞心勞力,實感憂心,恰見三公主孝心一片,便寄望三公主能讓陛下您稍得些許寬慰。”
景慕帝看他良久,這才緩了顏色,“你有心了,起來吧。”
老太監慢慢從地上爬起身,自始終在他臉上的表情都是恭敬而平靜的。
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的景慕帝這纔打消了心中的最後一絲懷疑,他朝那個一直低眉垂眼站着的小太監道,“讓她進來吧。”
小太監應了聲“喏”退了出去。
少頃,鳳凰款步走了進來,她剛一進來便以一個十足恭順的姿態給景慕帝請安,“兒臣參見父皇,父皇金安。”
“這麼多禮作什麼,還不快起來。”景慕帝微一頷首,臉上掛着慈祥的笑意道。那神情模樣哪裡還有之前的一丁點不耐煩。
鳳凰起身,朝景慕帝巧笑倩兮道,“兒臣素日裡無法時刻盡孝在父皇跟前,給父皇磕個頭也是應該的。”
“凰丫頭真是越來越懂事了,”景慕帝溫和笑道,朝鳳凰招手,“過來父皇這邊,上次匆忙,父皇還沒來得及好好瞧瞧你。”
鳳凰溫順的走到景慕帝近前。
景慕帝將鳳凰上下一番打量,眸光閃了閃,臉上的笑意微淺了半分,“凰丫頭如今可是長得越發的好了,倒和你母親越發的相似了呢。”
鳳凰心中一動,面上作出一副略顯擔憂的模樣,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道,“父皇如今卻是越發的清減了。”她說着又假裝略遲疑了下,隨後才繼續道,“恕兒臣直言,父皇您雖然平日裡政務繁忙,可也當注意自個的身子纔是。畢竟現如今太子尚且年輕,何能掌握景慕如今之大的版圖江山,這還不都得指着父皇您?因而父皇您就算不爲自個想想,也當爲這江山社稷多保重自個纔是。”
景慕帝最近被羣臣各種逼迫,他雖私下放下狠言羣臣有本事就死諫,可那也不過是氣話而已。作爲一個想萬古流芳的皇帝,他何能容忍自己的政治生涯染上這樣的一個污點?可隨着時間的流逝,召回太子的詔書遲遲不下,朝堂上早有一些性情剛烈臣子暗示若景慕帝當真要一意孤行,他們便要當庭死諫。景慕帝對此面上雖表現的無動於衷,其實背地裡早已是焦頭爛額。
對於這些他心中自然不可能不惱恨。無奈他內心的那點子陰暗心思實在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說,偏朝堂百官中又沒有個知心的,因而他除了私下裡惱恨,大發雷霆,卻是毫無辦法。如今聽聞鳳凰這正中他心意之言,鬱結多日的心情頓時好似被大大的熨帖了一般。
“凰丫頭也覺得太子尚且年輕了些,如今這景慕還當朕來坐鎮麼?”因爲難得碰到個知心的,景慕帝竟難得枉顧了女子不得議政的規矩,和顏悅色開口問道。
他能不顧規矩,鳳凰卻不能,至少表面上不能。她聽聞景慕帝的話,立即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女子不得議政,兒臣不敢僭越。”
“無妨,”景慕帝卻是慈祥笑着擺手道,“既是朕讓你說的,你照直說便是。”
鳳凰這才福身一禮,恭敬道,“那兒臣就僭越了。”說罷微一停頓,這才繼續道,“如今這景慕自當由父皇您來做主。父皇您如今正值壯年,恰是開疆闢域的好年紀,這景慕的大好河山又是由您一手打下,這不由您來做主,還能由誰?誰能越過您去?太子的確是年輕,可也太年輕了。他年歲雖已擺在那,但他一未成家,二未立業,一路成長還是在父皇您羽翼的庇佑之下。如此未經風霜,自然還需父皇您好好的考校一番。畢竟這儲君一事非同小可,那可關係着父皇您百年後景慕的未來,還需慎重再慎重纔是。”
鳳凰話音剛落,景慕帝就拍手喝彩大笑道,“好,說得好,說得好!難爲你身爲女兒身,竟還能有如此見地,真該讓那些大臣都來聽聽你這一席話纔是。”他已經許久沒有如此酣暢的大笑過了,這一笑一掃積壓多日的悒鬱,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暢快來。
鳳凰卻仍舊保持着那恭順而甜美的微笑,“父皇謬讚。”她說着拿起一旁放置的尚未動過的碗筷,笑道,“父皇還未用膳吧?趁着您現在心情好,兒臣伺候您用膳如何?”
景慕帝如今心情大好,自然無不允的。不過多年的謹慎讓他並沒有去接鳳凰手中的那個碗,而是偏首對一旁安靜站着的老太監道,“替朕擺膳。”說罷又朝鳳凰含笑道,“你我父女似乎從來都未曾一道進餐過,趁着今日機會難得,朕也享受一回天倫之樂。”
他說話間老太監已手腳利落的幫景慕帝擺好了碗筷,並替鳳凰於長案一旁置下了凳子。
鳳凰掩下眸間冷色,朝景慕帝露出一個歡欣且孺慕的表情,雀躍道,“兒臣一直夢想着有朝一日能同父皇若民間的平凡家庭中一般,一同於一個桌子上吃飯,今兒個可算是圓了兒臣多年的夢想。”
她此時的表情實在是太過情真意切,饒是冷硬如石的景慕帝也不得不心軟,他朝鳳凰和煦一笑,溫聲道,“凰丫頭既不嫌棄陪朕這個糟老頭子用餐沉悶,以後自可常過來陪朕一道用餐。”
“真的?”鳳凰立即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來,隨後便丟了手中的飯碗,猛地便起身朝景慕帝拜道,“兒臣謝父皇恩典。”
景慕帝一手托住她的胳膊將她拉起來,一邊慈祥笑道,“既如民間一般,又何須如此多禮?莫不成民間現在流行與父親一道用餐,還要三叩九拜不成?”
鳳凰這才作出一副好不意思的表情來。
她重新於凳子上坐下,面上笑容燦爛,眸光卻不動聲色的注視着景慕帝,見他神容溫和的看着自己,卻並不動筷子,眸光不由閃了閃。隨後她仿若未覺的顧自伸筷子夾了一筷子芙蓉雞,三兩口吃了,隨後一臉讚歎的朝景慕帝道,“父皇,這御廚就是和普通的廚子不一樣,明明就是同樣的芙蓉雞,偏能做得更加的美味,父皇您也趕緊嚐嚐。”
景慕帝笑應了一聲,伸出了筷子。
鳳凰又將自己的筷子重新伸向了拌甘菊苗,如之前一般,也是三兩口用了,然後對景慕帝道,“父皇,這個是時令鮮蔬,最是對身體有好處了,您多吃點。”
景慕帝用餐向來秉持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平日裡也無人敢與他用餐時嘰嘰咕咕,因而乍見鳳凰這嘰嘰喳喳的模樣倒頗覺新奇。而且鳳凰用餐不若那些閨閣小姐般,小口咀嚼,慢慢吞嚥,她吃東西很快,但並不會顯得粗魯,反倒有種別樣的爽快。因而看着她用餐,自己也會不自覺的胃口好起來。這桌上的菜景慕帝平日裡其實都吃膩了,可如今聽鳳凰這麼一吆喝,竟也覺得今日的菜色似乎格外的美味。
“凰丫頭還懂養生之道?”景慕帝再嚐了幾筷子拌甘菊苗後,難得開口道。
“略懂一些,”鳳凰略顯羞澀的笑了一聲,解釋道,“前些時候兒臣閒來無事,便去醫館學習了一段時間的醫術,順便也學了些養生之道。”
這事景慕帝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還是作出驚訝的表情來,問道,“凰丫頭竟然去學醫了?如何會突然想起學這個?”
鳳凰聞言臉上的表情更加不好意思了,“兒臣就想着若干年後等父皇老邁了,兒臣會些醫術,照顧父皇也可便宜些。”
景慕帝手上的動作略頓了頓,隨後向鳳凰頷首笑道,“難爲你一片孝心了。”
一頓午膳便在這樣其樂融融的氣氛下用完。飯後,景慕帝有飲茶的習慣,鳳凰以民間偏方有說,“飯後不宜立即飲茶,當延遲至半個時辰後爲最佳,”來勸說習慣飯後用茶的景慕帝。又用通俗易懂的言辭詳細解釋了其中的緣由,使得景慕帝終於卸下了最後的一絲心防。
在宮中打發了半日的時間,晚上又陪同景慕帝用完晚上,鳳凰這才告辭回府。
出宮的時候外頭已是華燈初上,鳳凰謝絕了小太監的護送,一個人走在請冷冷的宮道上,四周有五彩的琉璃宮燈灑出絢爛的光芒,遠遠瞧去,模糊而溫暖的樣子,鳳凰望着那些爛漫,卻只覺有些冷。
今日她終於將一種慢慢侵蝕身體的毒藥神不知鬼不覺地投入了景慕帝的食物和茶水中,可不知爲何,她心中卻並沒有太過高興的感覺。
她心中正覺茫然間,忽聽一道含笑的溫和嗓音於前方喚她,“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