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造府雖設在王宮,但監造基地卻修建在郢都郊外一個叫做璇璣谷的地方,此處地形三面環山,成布袋型,易守難攻,且谷內地勢平坦,又有山水流經,植被豐茂,具有一定的隱蔽型,是塊絕佳的寶地。有窯場,更是有冶煉場,除了生產供貴族享用的金銀銅鐵器和陶器等,還會秘密產軍用品,所以一向都有重兵把手,閒人莫能進出。
棄疾一大早便已經在璇璣谷內,大匠樊序早已領着他圍着窯場轉了一大圈。周遭的工人們奔走忙碌着。這爐門緊閉,內里正燒製着下一批地磚。
“大匠可曾看出端倪?”棄疾問。
樊序皺着眉,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那窯爐的外壁:“大人,粗看……爐子似乎沒問題,可仔細一瞧,卻發現這爐壁上有許多細小裂紋。雖說……這裂紋不至於叫這爐子塌了,也不會影響使用,但由於封閉不嚴,內力的溫熱悄無聲息地流失,勢必會影響到火候。”
棄疾走近一些,正巧他跟前的爐壁上就有一條極細的裂紋,如果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他本想伸手去觸摸那裂痕。
“公子當心!”樊序忙道。
手才擡起離那裂痕起碼還有三四寸的距離之時,棄疾的手就陡然被一股熱氣灼了灼,下意識收回手。棄疾奇道:“這是爲何?”
樊序道:“公子可無礙?”
棄疾“嗯”了一聲。
樊序接着道:“公子有所不知,爐中正燒着大火,溫度極高,而公子方纔感受的那股熱氣,便是自爐中泄漏出來的。爐火不夠,可能會導致地磚光澤晦暗,易折損。”
棄疾觸眉:“那依大匠看,這細紋是怎麼造成的?”
樊序思索着,道:“小臣自從來建造府任職,也曾出現過一次這樣的問題,不過已是七年前的事,那時,是因爲地龍翻身所致,光是修復窯爐,都花去了半年的光景。而今次……或許……是夜間發生了地龍翻身,衆人都已入眠,是以不得而知?”
棄疾再看向那極細的裂紋,裂紋雖像極天然紋痕,但比起自然形成的,依舊顯得平滑了些。棄疾長舒口氣,面上有些凝重:“若即刻命人修繕,需多少時日?”
樊序猶豫着,道:“大人,七年前修補了半年方成,而現下,雖沒有七年前開裂得明顯,起碼也得三個月。”
“三個月?”棄疾道,“可有快些的辦法?”
樊序默然低下頭去。
棄疾再圍着爐子轉了一圈,心道,陛下雖不會太過降罪於他這個司馬,但監造府的一衆匠師恐怕只有死路一條。陛下其實只是想找他的不痛快,可每次總是要拉上一衆人來與他鬥,着實有些無語。難道這次真的沒有他法了?
正凝神細思之際,他忽然想到了一樣東西。他伸手自懷中掏出那隻蒹葭來,轉身問樊序:“大匠,你瞧這壎,做工成色如何?”
樊序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蒹葭,細細看了半晌,臉上的神情由原先的疑惑不解,到不可思議,再到驚歎不已:“敢問此壎爲何人所制?成色如此之好,質地如此之細,且造型獨到,其上文字更是見所未見。”
棄疾收回蒹葭,也沒回答樊序的問題,只道:“大匠,你暗中命人查一查,爐上裂紋究竟因何而成,我去去再來。”
樊序恍然大悟,壓低聲音道:“公子是懷疑有人蓄意破壞?”
棄疾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
吳子光端坐船艙內,身前案几上,一盤棋正廝殺着。他左手執白子,右手執黑子,雙手互搏得正入神。此次出來,他喬裝打扮,身邊僅帶了一名護衛,名叫田於。
田於問吳子光:“公子,是否開船?”
吳子光點頭,眼光放在棋盤上,一瞬不移。
田於掀開簾子,向船頭的船家示意開船。
船家在船尾用竹蒿往岸頭上一杵,船便開始動了。
船雖才啓動,但水面平靜,所以相對還是比較穩定。可哪曉得,這船纔剛剛離岸一兩尺的距離,忽然劇烈晃了一下。
吳子光身前的棋盤好些棋子發生了位移,繼而聽見船家在外喊了一聲:“喂,何人跳上船來?”既而只見那簾子被掀起鑽進來個女子。
田於早已拔出劍,在她進來時頂住了她的脖頸。
杜荔陽被嚇住,雙眼如駝鈴大睜,喉嚨處劍尖的涼意讓她渾身僵硬。趕緊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吳子光將她上下打量一番,是個挺好看的女子,腳下沒有半點根基,當是沒有武功。他低下頭去,將已經混亂的黑白子歸位,緩緩道:“你是何人?”
杜荔陽正打着腹稿,忽聽船外有人吆喝:“船家,向你尋個人。”
杜荔陽一驚,當是每日跟着他的那隊護衛來尋人了,慌忙中,別無他法,只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含着祈求、希冀的眼光將吳子光望着。船外又傳來對話:“可曾見過一名個子這麼高,穿着一身淺綠衣衫的姑娘?”
杜荔陽以爲完了,肯定會被抓回去。可吳子光卻向田於示意,讓他出去答覆。
田於出去後,杜荔陽愣了愣,只聽船外有人道:“不曾見過,爾等去別處尋一尋。”
船家看了看田於,有些詫異,因爲明明鑽進船艙的女子很有可能就是他們要找的人,而客家卻不承認。不過他也不多問,客家是客家的事,他只管送他們去目的地。
司馬府那隊護衛沒找到人,又上了階梯,去集市上尋去。
吳子光將棋子歸位完畢,問:“他們爲何尋你?”
田於進了來,秉道:“公子,人已去了。”
杜荔陽總算鬆了口氣。
田於接着道:“不過,他們好像是司馬府的人。”
杜荔陽才鬆了的氣又提了起來。
吳子光詫異問:“哦?司馬府之人?姑娘,你是何人?”
杜荔陽低頭打了打腹稿,想起看了那麼多的電視電影,總應該有個橋段適合當下的,於是乎,她開始聲淚俱下道:“這位公子,小女子感謝您的救命之恩,實不相瞞,我是司馬府上的侍女,原本做侍女做得好好的,卻不曾想,忽然有一天,司馬大人卻將我叫進他的房間,然後……然後……”說到此處,哽咽起來。
吳子光見此,也不逼她說下去,又道:“那後來如何?”
杜荔陽哭着道:“後來,大人便要強行納我入房。”
吳子光一笑:“這是好事啊,你再也不用做侍女端茶送水了。”
“公子,我也是良家女子,也想着有朝一日得一如意夫君舉案齊眉,再說,再說,我與大人並無感情,怎麼能在一處做什麼老爺小妾呢!於是……於是……”
“於是你就逃了?”
杜荔陽一雙含露目盯着吳子光,重重點頭。
“那你現在是要回家?”
杜荔陽又點頭。
“你家在何處?”
“梓邑。”
吳子光也點點頭,表示已明白事情原尾。他一邊落下一子,一邊道:“姑娘,這樣,我此行訪友後,便會離開郢都,等出了郢都,姑娘便可自行離開。那時姑娘也比較安全。”
對於杜荔陽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逃走機會,連忙點頭允下。
船內安靜下來,三人都不說話。杜荔陽瞧瞧田於,田於跟個木頭似的杵着,而再看看吳子光,卻發現他盯着棋盤專心得很。
圍棋,對於杜荔陽來說,再熟悉不過,這源於他的父親,是個棋迷,從小耳濡目染,棋藝也算不錯,曾在大學的圍棋比賽中,得過第一名。
杜荔陽看着那棋盤上的棋局,只見吳子光手中一子,搖擺不定,不知下在哪裡爲好。眼看就要落到一個不利的位置。
她忍不住開口:“不能下那裡。”
吳子光擡頭,杜荔陽看到他的眼睛,立馬又怯生生把頭低下。
吳子光問:“你會下棋?”
杜荔陽嘿嘿一笑:“會一點點。”
吳子光微笑道:“來,你坐過來。”
杜荔陽緩緩移動過去。待她坐定後,吳子光將一盅白子給了她:“來!”
杜荔陽勉強上陣。這局棋想必是誰下出的殘局,白子佔上風,已是贏的趨勢。
二人對弈許久,黑子果然全軍覆沒。
吳子光懊惱一陣,惋惜一陣,道:“果然還是輸。”
杜荔陽聽了,小心道:“其實,也不盡然。”
吳子光詫異看着她。她將白子遞過去,交換了吳子光的黑子回來。而且將棋盤上的局勢又擺成了最初他二人開始時的模樣。
“我們重新開始。”杜荔陽笑道。
吳子光半信半疑,不過還是認真下起來。
半晌過去,果真黑子勝,白子敗,與先前局勢完全顛倒。
吳子光大讚:“姑娘棋藝竟如此高超!”
杜荔陽笑笑:“從小在家父耳濡目染下,略會一點。”
吳子光本還準備說話,只聽外頭的船家喊道:“公子,已到目的地。”
“這麼快?”吳子光感嘆道。
田於上前:“公子,請下船。”
杜荔陽見他們要走,趕緊問:“公子公子,那我怎麼辦?”
田於也道:“公子,我們此去,不定何時能回,這女子呆在這裡,恐怕更不安全。”
吳子光點點頭:“說得也是。”
田於又道:“公子,不如這樣,我們拿些銀兩給船家,讓他送這女子出郢都。”
杜荔陽在一旁使勁點頭。
吳子光卻問杜荔陽道:“姑娘可有通關索引?”
杜荔陽又搖頭。
吳子光道:“沒有索引姑娘出不了城。讓在下想想,司馬府肯定會派人尋找姑娘,也不能安排你住客棧,讓你在此等候吧,卻太危險。”
杜荔陽卻忙道:“我就在這裡等吧,不危險不危險。”
吳子光卻篤定道:“不,很危險。”說着,瞥見船艙旁有一口大箱子,他靈機一動。吩咐田於:“去,將這箱子向船家買下。”
田於領命。
杜荔陽驚詫,吳子光卻笑道:“只好委屈姑娘。”
杜荔陽猜到他做法,但似乎除此之外,也沒有他法,只得勉強答應。
吳子光道:“姑娘放心,我前去探望一位朋友,會將姑娘帶在身邊,等了事,在下便將姑娘帶出城去。不過還望姑娘切莫妄動。”
等田於將箱子買下,再將箱子內的漁家用品撿出來,杜荔陽在田於做了個請的手勢後,有些難受地鑽了進去。
吳子光見她眉頭蹙起,當是這箱子內有魚腥味所至。便將自己腰間香囊解下,遞了過去。
杜荔陽一愣。吳子光笑道:“拿着。”
杜荔陽接過來,放到鼻下聞了聞:“好香!”
田於道:“姑娘坐好,在下可要關箱蓋了。”
杜荔陽把香囊一直放在鼻下,規規矩矩坐好,箱蓋落下,眼前一黑。
—*—
吳子光與田於先下了船,讓船家在河邊等一等,說是去找人搬箱子。
二人上了岸,沿着河邊走了一小會,停在了一家高門大戶門前,擡頭,便見用楚文寫着“司馬府”三個字。
他二人蹬上石階,徑直朝司馬府大門走了進去,而期間,看門護衛沒有動半分,沒有盤問,沒有阻攔。
進了院子,見有侍女路過,便叫住,問:“你們家公子呢?”
侍女一瞧,趕緊行禮:“原來是子光公子來了,奴婢失禮了。”
吳子光笑道:“不必多禮,你們公子可在府上?”
侍女答:“回公子,我們家公子一大早就出府了。”
吳子光道:“無礙,在下還有物品在船上,還請幫忙找兩人前去擡來。”
侍女欣然應下。
杜荔陽蜷縮在櫃子裡,沒等多久,就感受到自己連同櫃子一起被擡了起來。也不知擡向何地。在裡頭晃晃蕩蕩的,差點沒把自己撞暈。
過了一會兒,櫃子似乎落在了地上。杜荔陽側耳傾聽,能清晰地聽到外頭人的對話。
“公子,將箱子擡到何處?”
“哦,擡到客房去吧。”是剛剛那位吳子光的聲音,“你們公子午時可回來否?”
“回公子,我們公子最近宮中事多,已好幾個中午都在宮內用膳了。”
杜荔陽一聽,原來吳公子的朋友竟是個做官的,想來這位吳子光公子也非平常百姓,瞧他氣宇軒昂,渾身透着貴族氣質,應當有些來頭。
正待她邊聽邊想時,外頭忽然又多了個聲音道:“子光兄,可算來了!”
杜荔陽一聽那聲音,怎麼竟像是棄疾的?她驚了驚,身體不禁動了動,嗑響了櫃子,發出了一聲意外的不大不小的聲音。
而外頭,來者不是棄疾又是誰!
棄疾聽到響動,低頭一看,竟是隻大木櫃子,好奇問吳子光:“子光兄,此櫃中裝了何物?竟會動麼?”
吳子光也暱了眼櫃子,笑道:“在明月山時,爲舍妹抓的一隻倉鼠。”
棄疾又瞧瞧櫃子,雖也疑惑這小小倉鼠怎會有那麼大動靜,但卻沒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棄疾聽到明月山,便道:“不知闐兄現下如何了?”
吳子光笑道:“闐兄甚好,只是三四年過去,她身邊,竟多了個義女。”
棄疾也來了興致,要知道,他們三個結拜兄弟,就屬他們的闐兄爲人最爲嚴肅,不與人親近,不曾想,竟會收個義女:“哦?這倒是新鮮,他那個性,一身本領,到明月山莊向他求學的人都不計其數,可如今統共才收了五個弟子,沒想到啊,竟多了個義女。”
二人說着,往院內走去,侍者將櫃子擡入客房去了。
吳子光道:“算起來,我們兄弟三人也有三年未曾聚在一處了。”
此時,清伯急忙跑過來,焦急稟報棄疾:“公子,不好了!”
“何事?”棄疾問。
清伯見有旁人在,便將棄疾拉過去,悄聲道:“公子,公主她……不見了!”
棄疾震驚:“什麼?不見了?在何地不見的?趕緊派人找回!”
清伯應下,跑去安排人手去了。
而吳子光站在原地,似乎隱隱聽到一些什麼,卻也沒打算去問。只是自己似乎確認,他這位義弟,果然是強佔了位姑娘,那姑娘還跑了。
棄疾心下還是有些不放心,便過來和吳子光道:“子光兄,府中出了件急事,小弟去去就回,子光兄且先去歇息吧,棄疾隨後就來。”
吳子光點頭:“三弟且自忙去,不必管我。”
棄疾匆匆離開。
他尋找到清伯,清伯彼時正忙着安排護衛去全城尋找。棄疾急步走過去,問了杜荔陽失蹤的全過程,便吩咐道:“公主外出恐生事,務必在今晚之前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