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煙立刻心驚肉跳,手上一抖琴聲立刻變得尖銳起來,她連忙穩住調子繼續先前的低沉滯澀,只是這突然一轉,調子竟有了鏗鏘豪邁的味道。衛浮煙收之不及,只聽身邊閃躲騰躍和刀劍相拼之聲更加急促,時而刀劍叮叮如激流湍岸,時而衣袍霍霍如大漠狂風,若非這二人與自己息息相關,衛浮煙簡直有心靜靜在旁聽高手過招了。
刻意選了最柔美最蕭瑟的詞曲以防激起他們鬥志,也料到也許沒用,只是現下擔心誰受傷,反而更恨自己眼盲無能。
“承子之念兮,沙場笑傲!”昌熙帝突然和着琴聲朗然接了一句。
這樣的調子,這樣的場景,接這樣一句真是恰到好處。然而昌熙帝有意讓二人爭鬥,衛浮煙只是抿緊嘴脣暗暗擔心。
錦年看着周懷意小臂上血流如注邪邪一笑,周懷意卻淡然看一眼衛浮煙,然後背對昌熙帝無聲對錦年說了句:“小心!”
錦年自然看懂,只是他對自己的武功太過自信,根本不信這世上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打敗自己而已。
周懷意明白,錦年並非沒有囂張跋扈的實力,他只是不知道什麼叫繁花似錦首領花錯精心教養出來的徒弟而已。
佟妃在昌熙帝點頭示意下親手將一盞煮好的熱茶送到衛浮煙手中。佟妃在她身邊溫柔開口說:“懷王妃,皇上賜茶!”
“謝父皇賞賜!”衛浮煙恭敬接過茶,卻摸到佟妃手上一個類似綠豆的東西,她不動聲色地一併接了,只是她蒙着面紗不便喝茶,便將茶盞交給相思,將佟妃遞過來的東西藏在粉紫斗篷的內置口袋裡。
“啊——嗯!”周懷意彎刀一抖就橫刺錦年肩膀一刀,錦年原本下意識要喊出聲來,然而衛浮煙這一停琴他似被提醒,立刻生生咬住嘴脣,發出一聲古怪沉悶的驚呼。
衛浮煙當然聽到,差一點就忍不住要開口,然而想想先前答應周懷意的,又只能隱忍下來。錦年這個小動作和衛浮煙的習慣一模一樣,周懷意剎那間心神動搖,他看一眼目光空洞要靠摸索找到琴絃繼續撫琴的衛浮煙,終究是不忍心再在錦年身上添傷口。
如今周懷意已經開始步步反攻,他是繁花似錦首領花錯的弟子,從小在狼羣長大,武功,冷靜,睿智,經驗,一分不缺。周懷意不得不承認,纔不足十九歲的錦年的確是十分棘手的對手,然而錦年的經驗是戰場將軍的經驗,而非二人搏鬥的經驗,因此百十招後周懷意已經佔盡上風。
昌熙帝悠閒品茗,卻冷不丁又來一句:“平子之信兮,月圓花好!”
上一句還是沙場馳騁威武豪放,這一句卻突然轉到似水柔情天下太平上,衛浮煙人在昌熙帝側前只覺得後背冷汗涔涔,她是完全看不透昌熙帝的。
周懷意卻是明白的,承父皇之念,平他人之信,所謂承平天下在此便是這個意思。只是那句“月圓花好”就是在提醒周懷意可以結束了,並且要結束地如同一場盛世太平,彼此都不可下不來臺。
“霍!”周懷意彎刀橫掃連殺三聲,他佯攻錦年胸前背後鳩尾、巨闕、氣海、心俞、命門、志室六大穴道,逼得錦年出招皆是防備而不得全力進攻。周懷意一邊要咄咄逼人地進攻,一邊又不得真得傷害到錦年,更不可讓人看出來他的盤算,因此受累頗多。
恰是此時,周懷意彎刀直掃錦年面門,錦年一招“一線見天”身體平平後仰,周懷意正等這機會立刻使出一招“雨燕斜天”從錦年身上掠到他身後,錦年猛然站穩執劍轉身刺向周懷意,這一招在周懷意意料之中,他稍稍一側身錦年的龍淵寶劍便從耳邊穿過。
這一來錦年胸前空門暴露,周懷意總算覓得大好良機,卻不便給與重擊,只是彎刀一轉卸下錦年手上餘力,輕鬆拿到了龍淵寶劍。
錦年似乎驚訝,然而靜下來卻又笑得滿不在乎。
“咦?輸了?”
錦年衝昌熙帝笑笑,然後走到衛浮煙身邊說:“皇姐,對不起啊,這次不能帶你走了!皇姐能不能再等我兩年?”
錦年肩膀上那一刀周懷意自有分寸,刀口看來很大,血似乎也流的多,但是那刀口極淺,好好敷藥幾天就能好。然而儘管心下確定沒事,但看到錦年破爛的紅袍下半邊身體都被血染紅,人卻似乎對此全然不在意。錦年搶過相思手中佟妃方纔敬的茶咕咚咕咚灌下,喝到饜足之後美目之中貯滿華彩,微微一偏頭就有熠熠生輝之感。
“啪、啪、啪!”昌熙帝突兀地拍起手來。
“老四,你十九歲時,風姿華彩,皆皆不如錦繡王啊!”
衛浮煙再度有了那種走到秘密邊上的感覺,照理說昌熙帝看到敵國如此人才該當痛恨,又怎會每每提及都當着自家皇子的面過分褒揚呢?若說只是褒揚也就算了,一再對照着貶低自己的皇子,究竟爲何?究竟這其中有怎樣的秘密?
周懷意卻似全然沒有她這種怪異感,他只是道:“兒臣愧疚。”
昌熙帝已然累了,他淺淺打一個哈欠爾後說:“今兒這場比試,你們看如何?”
承平殿中一時安靜,片刻之後佟妃將煮好的茶遞給汪公公,再由汪公公轉交給周懷意和錦年,爾後她才語調溫軟輕柔地回答::“皇上,臣妾不才,自以爲所謂風月無邊,就是要有清風拂面,皓月當空,懷王妃琴中無風無月,懷王和錦繡王劍中也殺氣太重,怕是不夠這一句風月無邊了!”
衛浮煙終於明白沒有家室亦沒有子嗣的佟妃爲何會如此得寵了。因爲她知道皇上身邊缺什麼樣的人,然後就把自己變成什麼樣的人。就比如今晚,佟妃清靜煮茶,似淡出後宮傾軋,然而現在又大膽直言。這樣的人昌熙帝身邊一定不多。
“清風拂面,皓月當空?”昌熙帝並不評判,只是哈哈大笑兩聲後轉而問,“懷王妃,你如何看呢?”
衛浮煙在相思攙扶之下面向昌熙帝微微頷首說:“回父皇,所謂風月,以妾身之言,今晚不僅足夠,而且已經此生受用不盡了!”
“哦?”昌熙帝淡然的語氣中透着幾分感興趣,他在佟妃攙扶下起身踱步走到大殿上衛浮煙身邊說:“懷王妃何出此言呢?”
衛浮煙輕聲一笑,說:“回父皇,依妾身愚見,所謂風月,不在清風皓月,而在人間真情。”
昌熙帝一手認真撥弄一根琴絃,神色淡然道:“若有真情,則無風無月,也可風月無邊。懷王妃可是這意思?”
“妾身不才,正是此意。”
昌熙帝似對她的琴產生了濃厚興趣,一邊細細端詳這邊古舊的七絃琴一邊伸手輕輕撥弄一根琴絃,聲音滯澀,在此刻安靜的承平殿裡顯得十分突兀。
“懷王妃目不能視,卻看得到人間真情,感受到風月無邊了嗎?”昌熙帝淡然開口。
其餘人似乎被徹底忽略,衛浮煙不知其他人站在哪兒,便只能對着昌熙帝說話的方向說:“回父皇,懷王和錦繡王,一爲妾身之夫君,一爲妾身之幼弟。錦繡王冒着性命危險不遠萬里來到洛都,只想來確定孤身遠嫁的皇姐過的好不好,如此深情正如妾身之清風徐徐,拂面而安。懷王殿下在妾身思鄉難眠時陪妾身來這承平殿撫琴舞劍,更爲留下妾身不惜與錦繡王比武,如此厚意正如妾身之皓月皎皎,明心而靜。清風皓月都在身邊,所以妾身雖然目不能視,卻有幸感受風月無邊!”
昌熙帝靜靜聽完衛浮煙這一席話,許久才伸手撥弄一個低沉的音,然後嘴角帶着若有似無的笑看了看周懷意,竟再不開口。
昌熙帝不開口,承平殿中便寂靜到有些可怕。
“皇上!”許久之後佟妃和汪公公交換一個眼神,然後上前說,“夜深了,龍體爲重!”
昌熙帝看着周懷意血淋淋的小臂說:“老四,比武之前錦繡王有言,若輸則任殺任剮。錦繡王是辰國當朝王爺,辰皇親封的南征將軍,朕信錦繡王堂堂男兒一言九鼎。”
錦年懶洋洋一笑,笑容無邪卻目光深邃地看着周懷意說:“當然!小王說話,一言九鼎,還請懷王殿下處置!”
周懷意也只是笑而不語。三個有決定權的人各自高深莫測,都無決定。
最終仍是昌熙帝打破僵局,昌熙帝走到周懷意麪前招手從佟妃手上接過絲帕,親手包紮了周懷意的傷口,然後纔開口說:“老四,朕有個提議,你要不要聽一聽?”
“請父皇指示!”
昌熙帝似笑非笑地看着錦年說:“錦繡王說,讓懷王妃再等兩年,兩年之後懷王妃仍是黎國的懷王妃,但凡她在黎國,就沒人帶的走她,可是如此?”
周懷意一愣,難道父皇要放過錦年了?
“老四,贏的人是你,決定你來做,朕乏了!”
“是,兒臣遵旨!”周懷意一頓,趕在昌熙帝完全踏出承平殿時說,“錦繡王,說來簡單,明日和辰國禮官一道離開洛都,此生不得踏入現有黎國境內!”
昌熙帝踏出承平殿,聞言嘴角微微上揚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