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來到九月初一,蕭羽衣嫁人的日子。
蕭煜一力主導了蕭羽衣的親事,但在這一天他卻沒有露面。林銀屏極力反對此事,但在這一天卻是她親自操辦。
兩種心情兩般行事。
蕭煜終究還是有幾分難言出口的愧疚之意。
充滿了喜慶意味的十六人擡紅色鳳輿緩緩行出了萬壽園,連同各色儀仗一起緩緩向東都方向行去。
現在剛剛是丑時時分,天色還是漆黑一片,整個萬壽園都是燈火通明。
蟒袍玉帶的蕭煜獨坐在東暖閣中,望着向窗外,怔怔出神。過了許久,直到那些喜樂之聲再也不可聽聞,才從一團沉沉夜色中上收回視線。
他低頭看了眼蟒袍上的猙獰墨龍,有些恍惚。
自己竟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了這麼遠,復而想到蕭羽衣出嫁之事,又是搖頭苦笑。當初的蕭煜見到了今日的蕭煜,可會不屑?大約是會的,不屑於今日蕭煜的功利之心,不屑於今日蕭煜的不擇手段。
他終究是成爲了當初自己極爲厭惡的那種人。
就在昨晚,按照禮制在萬壽園的正堂舉行了冊封皇后之禮,先是作爲正使的孫立功向蕭煜宣讀制文,然後又將金冊金寶放在冊案寶案上,引禮女官引導蕭羽衣到拜位前,由侍儀女官向蕭羽衣宣讀冊文寶文,蕭羽衣接過金冊金寶。最後,再行三跪三拜禮畢,冊立大禮即告完成。等欽天監官報告子時吉時一到,蕭煜便身着龍鳳同合袍,正式坐上鳳輿向東都皇宮進發。
在送行的過程中,皇后之母可領諸婦人送至鳳輿前,皇后之父則率子弟跪送於大門外。不過蕭家男丁本就單薄,再加上前任家主蕭烈已經退隱,蕭瑾又去了東北,只剩下大貓小貓兩三隻,蕭煜乾脆就沒有露面,只是由林銀屏送行。
蕭煜走出東暖閣,登上位於萬壽園西北角的一座望樓,遠遠地朝東都方向眺望。
因爲是深夜的緣故,迎娶皇后的儀仗中人人手執宮燈,沿途也懸掛了大量的燈籠,遠遠望去,彷彿一條長龍在夜幕下蜿蜒前行。
接下來整支儀仗便要從東都的中門進城,一路穿過九門,來到太和殿外。
這個過程便是逢迎禮。
至於接下來的合巹、祭神、廟見、朝見等諸多禮節,算是家禮,都不需要外臣插手,與蕭煜無關。只有最後的慶賀、頒詔以及太和殿大宴纔是國禮,需要蕭煜親自參與。
一直到整支隊伍完全進了東都,再也看不到之後,蕭煜才收回視線,問道:“幾時了?”
曲蒼站在蕭煜身後,輕聲回答道:“快寅時了。”
蕭煜嗯了一聲,道:“忙了一宿,你去歇着吧,孤一人待會兒。”
“諾。”曲蒼輕輕應了一聲,退下望樓。
經過兩個月的時間,蕭煜的廟堂改制已經大體推行完畢,文以內閣爲首,下轄六部,武以大都督爲首,下轄五軍,地方則是以承宣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三司並立,其中承宣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屬於文官行列,歸屬吏部和內閣,而都指揮使司則是屬於武官行列,歸屬大都督府。
接下來有兩件大事,一件是小皇帝秦顯親政,一件是任命羊伯符爲水師都督,開始整頓水師。
這兩件事幾乎不分先後。
蕭煜歸政於秦顯之後,將會卸任攝政王,但是會正式受封齊州爲封地,世襲罔替,成爲真正意義上的藩王,與有實無名的西北王,或者有名無實的晉王、宋王之流,大不相同。
當初蕭煜受封西北王,在世人看來,是蕭煜佔據了西北五州,裂土封王。可在法理上來說,西北王只是總理西北軍政,但西北五州並不是蕭煜的封地,更沒有世襲罔替,所以只能說有實無名。而晉王、宋王等親王,雖有世襲罔替,但受到限制極多,必須久居東都,無旨意不可離京百里,所以是有名無實。這次蕭煜受封齊州,便是將齊州劃歸爲蕭煜的封地,可以建立封國,可以稱孤道寡,剛好等同於蕭煜現在的藩王禮制,有名也有實,是實實在在的裂土封王。
蕭煜仰頭望着夜空,輕聲自語道:“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從西平郡王到西北王,再到攝政王,最後到齊王,這條路就差不多到頭了,只差最後臨門一腳。”
——
林銀屏的儀仗跟在蕭羽衣的皇后儀仗後面,一道去了東都。
不過進了皇城之後,林銀屏的儀仗卻是沒去太和殿,而是繞過太和殿徑直去了太后居處。
此時的慈瑞殿,燈火幽幽,一派冷清氣象,看不出半點皇帝大婚的喜慶意味。
身着黑色冕服的林銀屏緩緩走進慈瑞殿,鬚髮皆白的御馬監太監親自在前面引路,其後有四名負劍侍女隨行。
這四名侍女出身牡丹,由蕭煜親自挑選爲林銀屏的貼身護衛,被稱爲四劍侍,只聽從林銀屏一人之令,地位超然。
幽居在此的玉太后也在侍女的簇擁下緩緩行出,兩人見面之後,不約而同地斂袖彎腰,各自向對方行了一禮。
若是按照民間的說法,玉太后會成爲蕭羽衣的婆婆,而林銀屏則會成爲秦顯的丈母孃,兩人現在的關係應該是親家。
進到殿內,各自入座之後,林銀屏笑道:“兩家做親,於情於理,都要來見一見親家母纔是。”
玉太后微微頷首低頭,輕聲道:“倒是有勞王后親自來一趟,可惜我出宮不便,否則定要去王后府上登門拜見纔是。”
林銀屏沒有接這個話頭,而是自顧說道:“兩個孩子成了親事,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些事情我便直言了。”
玉太后擡起頭,問道:“王后請講。”
林銀屏整理了一下頭緒,條理清晰道:“首先,深宮內廷,無疑是以皇后爲尊,不過這六宮之內,腌臢陰私是少不了的,羽衣年紀還小,怕是應付不來,到時候還是要請親家母從旁指點一二。其次,也許過不了多久,皇帝便要親政,這是攝政王的意思,我這次便提前向太后透個底,太后好做到心中有數。”
玉太后是個很實際的女人,談不上智慧,卻算得上聰明,不上不下,若只是在後宮這個籠柩之中,弄權奪利已經是極致,可要放眼整個天下,卻擺脫不了格局過小的限制。
林銀屏說得是天下事,玉太后卻只看到了眼前事,所以她的臉上有壓抑不住的驚喜之色。在她看來,蕭煜肯還政,便意味着蕭煜願意讓步,也許是蕭煜想要保全自己的青史名聲,也許是蕭煜迫於其他壓力,但不管什麼原因,這都讓他們母子兩人看到了希望。
畢竟青史上不乏這樣的記載,皇帝駕崩,只留下孤兒寡母,致使權臣當道,小皇帝登基後在太后的羽翼下慢慢成長,直到長大親政,終於一舉剷除了權臣,奪回大權,成爲一代雄主。
秦顯是小皇帝,是幼主。蕭煜是權臣,是竊國大盜。
很像史書中的故事。
林銀屏後背挺得筆直,愈發顯得她身材修長,同時也讓她看起來有了居高臨下的味道。
她望着玉太后,嘴角閃過一絲有些嘲諷意味的笑意。
林銀屏的格局也算不上大,但她背後卻還有一個蕭煜,以及整個西北軍閥。
蕭煜的這步退讓,換來了一個齊王,一個國丈,還有一個大義名分。
正所謂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蕭煜已經將攝政王的名頭讓出去了,日後自然要拿回比一個攝政王更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