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林銀屏沉沉睡去。蕭煜悄然出了小院,獨自朝瀟湘山頂的凌風閣走去。瀟湘山共有四閣,分別是凌風閣、臨風閣、聽風閣、迎風閣。迎風閣在山腳,聽風閣和臨風閣在山腰,一正一險,唯獨凌風閣高居山巔,俯瞰中都,取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之意。
這座帝王規格的府邸,在其中一位主人再次病倒後,頗有些愁雲慘淡的意味,而另一位主人回來之後,非但沒把這種氣氛扭轉過來,反而使籠罩在西平郡王府上的陰霾又加重了一分。
僕役、侍女、護衛均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了王爺的黴頭,所以天色剛剛暗下來不久,整個府邸已經是寂靜一片。
蕭煜走進凌風閣之後,徑直登上頂樓,不顧儀態地席地而坐,望着窗外升起的一輪明月怔怔出神。月光灑落在他的蟒袍上,兩條行龍散發出淡淡的瑩芒。很多人都以爲蕭煜對於這個西平郡王的爵位不屑一顧,實際上少有人知的是,蕭煜其實很看重這個爵位。淡泊名利?笑話!所謂忠臣邀名賣直,所謂佞臣擅權斂財,說到底還不就是爲了名利二字。一個西平郡王的頭銜,既是名,也是利。
明月下的中都城內燈火點點,不時可見巡夜騎兵持火把走過,循環往復。
明月依舊,世事無常。
蕭煜不是嗜酒之人,此刻卻忽然有些想喝酒了。常言道一酒解千愁,似乎也是有些道理的。蕭煜自嘲一笑,輕聲道:“羽衣,別藏着了,上來吧。”
蕭羽衣怯生生的從二樓走了上來,身上穿着厚實的冬衣,還披了件小號的狐裘,低聲道:“義父,我睡不着,我……”
蕭煜擺了擺手,笑道:“好了,我知道了,如今你也是縣主了,還是這麼一副怯怯諾諾的樣子怎麼行?”
隨着蕭煜被封爲西平郡王,身爲蕭煜義女的蕭羽衣也水漲船高,按照宗藩法例,除特封外,皇帝親女封公主,親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縣主,所以蕭羽衣順理成章的被封爲安平縣主,等同國公待遇。
蕭羽衣漲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是與哥哥在鉅鹿城相依爲命的一對孤兒,機緣巧合之下被蕭煜帶回王府,此後便如置身夢境一般,自己竟成了縣主?!
縣主是多大的職位?和縣令一樣?即便是和縣令一樣,那也是好大一個官了,要知道一個縣可就有上萬人!
蕭羽衣不太明白該怎麼做才能像一個縣主。
蕭煜後知後覺道:“怪我,該給你請個教養師傅的。”
蕭羽衣捏着自己的衣角,低頭看着自己露出衣襬的鞋尖。
蕭煜站起身,給蕭羽衣緊了緊披風,輕聲道:“夜裡冷,以後早些睡。我不在的時候,多去陪陪……你義母。”
小臉通紅的蕭羽衣用力點了點頭。
蕭煜牽起她的小手,輕聲道:“我送你回去。”
一大一小,兩人下樓再下山。
在走到山腳的時候,蕭羽衣忽然開口問道:“義父,你又要走嗎?”
蕭煜輕嘆道:“是啊,這次要去東都。”
蕭羽衣沉默了一會兒,鼓足勇氣道:“可是府裡的人說義母快要……快要不行了,她肯定希望你能陪在她身邊的。”
蕭煜愣了一下,緊接着臉色驟變,厲聲道:“是誰亂嚼舌頭,胡說八道?該殺!”
蕭羽衣被嚇得小臉蒼白,泫然欲泣,卻仍舊緊咬着嘴脣,望着蕭煜。
蕭羽衣很敏感,而她又是一個小孩子,很少有人會在她面前還有所防備,所以她能清楚感知到周圍人對她的態度,也正因爲如此,她纔會感覺到平日裡那個對她冷冰冰的女子,是這個偌大王府裡爲數不多真正關心過她的人。儘管那個她應該喊義母的女子每次見到她,都會板起一張冷淡的面龐,但真正聽到她快要死了的消息的時候,蕭羽衣還是感到一種彷徨失措和悲傷。
自從蕭煜將她帶回草原之後,就很少管她了,她的衣食住行都是林銀屏負責,不知不覺間,林銀屏已經與她心目中對孃親的想象重疊在了一起,即便林銀屏不怎麼親近她,大多數時候,她還是像個小尾巴,靜靜的跟在林銀屏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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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林銀屏病情加重,那個叫做林寒的人把她趕了出去,不許她見林銀屏。所以她纔會獨自跑到平日裡空無一人的凌風閣上,希翼着能從這兒望到林銀屏的小院。
蕭煜臉色冷厲,完全沒了平日裡的郡王風度,目光裡也只剩下森森殺機,寒聲道:“林銀屏不會死,絕對不會!”
蕭羽衣臉色白的好似一張紙,然後這個名字很有仙氣的小姑娘突然哭出聲來:“義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你是壞人!”
蕭煜如遭雷擊,雙目透紅,表情猙獰地擡起了自己的右手。
蕭羽衣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雖然已經渾身發抖,但仍舊是毫不退讓地望着蕭煜,哽咽道:“你整天都不在家,那些人氣她的時候你在哪裡?她自己悄悄吐血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說啊!你不是說你最喜歡她嗎?那你在哪裡啊?”
蕭煜臉色猛然蒼白起來,愣了許久後,頹然地放下手,喃喃道:“是我欠她的。”
蕭羽衣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帶着哭腔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裡更加淒涼:“義父,求求你,救救義母好嗎?她是個好人。”
小丫頭臉上帶着與她年齡並不相符的悲切表情,沒了哥哥的她已經知道什麼是生離死別。
這些話,大人們不願說,不敢說,不想說,不能說,如今卻被一個稚童丫頭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
那個身穿蟒袍,西北五州身份最爲尊貴的背影,久久沒有言語,從來沒有在人前流過眼淚的蕭煜,這個曾經的蕭駙馬,也曾被罵過蕭逆的年輕人,仰頭望天,默然流淚。
蕭煜聲音嘶啞道:“她病重了三次,我救了她兩次,不少人說我重情重義,可如果不是因爲我,她也不會病重,你說得對,是我欠她的。從林銀屏跟着我以後,我就一直在虧欠她,現在回想起來,我竟是沒讓她過上幾天舒心日子。”
蕭煜忽然想起了外公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蕭煜慘笑道:“自己媳婦都保不住,狗屁的西北王。”
月光底下,夜風裡,一大一小,輕聲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