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的加急公文送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正月初十。春節的喜慶仍未過去,宣德樓上依舊掛着滿天彩燈,宮內宮外也是一片喜洋洋的氣氛。
“好,好!”
匆匆瀏覽了這份公文,趙佶不由大喜過望,重重地一拍桌子道:
“伯章果然不負朕望,居然深挖出這樣的毒瘤!不僅如此,甚至就連那些居心叵測之徒也一網打盡,假以時日,東南必定安若泰山!”
此時殿內只有一些內侍宮人,見天子官家如此興奮,這些人也同樣面露喜色。儘管祖宗制度內侍不得交結外臣,但是,若有外臣推個區區閹宦也能夠治理一方,更不用說平日的打賞了。高俅素日出手極爲大方,家裡內眷又和宮裡幾位貴人相處得好,因此福寧殿中人人都受過他的好處。不過,高興歸高興,卻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上前湊趣。
興奮了一陣子之後,趙佶終於鎮定了下來。西北的局勢仍然不算明朗,雖說有嚴均坐鎮,西北更是名將雲集,幾仗打下來並未吃虧,但是,老是被對方這麼牽着鼻子走卻是不行。戰事一起,拼的就是消耗錢糧,僅僅這幾個月,光是馬匹消耗的粟麥便不是一個小數字,倘若不能把夏人的瘋狂勢頭壓下去,恐怕遼國便會在其中插上一腳,到了那時,變數就太大了!
“聖上,府州和延安府急報!”
一個小黃門捧着一本文書匆匆進殿,伏拜在地呈上了摺子。彼時樞密院張康國去職,而樞密副使和幾個副承旨偏偏都病倒,因此趙佶在滿心惱火之下,一邊抽調當日戰局推演中頗有見地的年輕官員入樞密院,一邊又從入內內侍省派去了幾個親信內侍。而由於政事堂如今人手吃緊,今次率先得到消息的竟是他這個天子。
隨意一掃兩份文書的封皮,趙佶還是先打開了那份延安府的摺子,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變。隨後竟是喜不自勝。西夏頻頻襲擾,雖然守軍屢敗其軍,但是卻對各地民衆造成了莫大損失。這一次高永年竟然尾隨到了李察哥主力,以三千軍敗其五千軍,斬首八百餘人,俘獲戰馬三百匹,竟是難得的大勝。尤其是嚴均在戰報上說,由於損失過大。夏人已經縮回興慶府一帶,短時間內沒有實力再行進犯。
“李乾順,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捋朕虎鬚,這一次,朕絕不會再接受你的降表!”趙佶咬牙切齒地冷哼一聲,心中不由下定了決心。之前的大宋歷代君王無不視西夏爲心腹大患,但是,從來沒有哪一位皇帝取得過這樣的優勢。此番一定要好好籌劃,務必要一舉拿下天都山!
腦際中閃過一個又一個念頭之後,他突然瞥見了另一份摺子。沉吟片刻便拿了起來。府州、豐州、麟州。一直都是折家將固守,折家作爲軍中世家,如今知府州地乃是折可求。爲人也算沉穩,因此三州之地端的是穩若泰山。此時,趙佶看過摺子之後卻是勃然大怒,原因無他,遼國居然又在毗鄰三州之地陳設重兵,而且已經派了幾百人入了西夏。
“欺人太甚!”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臉上露出了森然怒氣。每每就在一戰可定大局的時候,遼國便跑出來搗亂,他是恨到了骨子裡。偏偏遼國雖然已經不如往日,契丹鐵騎卻依然不容小覷。只要帶兵的是一個稍有能耐的將領,同等數目的宋軍便不敢輕言必勝。如今寧邊州附近已經囤積了將近五六萬人,若是遼軍一旦和西夏合流,則情勢便再也難以控制。
“聖上!”
他這邊廂還處於大怒之中,那邊殿門口又跌跌撞撞地衝來了一個小黃門。只見其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聖上,陳王……陳王不好了!”
“什麼?”趙佶聞言立刻把其他事都拋在了腦後,三兩步從御座上奔了下來,竟不顧儀態地抓住了那小黃門的衣領。”陳王怎麼不好了?”
那小黃門雖然被天子官家這暴怒的情緒嚇得簌簌發抖,但還是使勁吞嚥了一口唾沫,竭力鎮靜地報道:“適才陳王府來報,說是陳王今日下午便突然昏厥,雖然召了斡林醫官院醫官前去診治,奈何藥石罔效,羅院使說是,說是……”
趙佶再也不耐煩聽下去,疾步衝到大殿門口便咆哮道:“來人,準備鑾駕,朕要去陳王府!”
半個時辰後,天子鑾駕便停在了陳王府。儘管是匆忙起行,但是,殿前司還是安排了大批御衛隨行,殿帥王恩更是親自隨侍在側。他見趙佶面色焦躁舉止失度,頓時在心中暗暗搖頭。須知趙佶雖然仍有其他兄弟,但是,陳王卻是唯一地兄長,往日在不少事情上都能有所助言,更重要的是,陳王在百官中也頗有聲望,算是名副其實的賢王。他正想着,卻見趙佶已經匆匆而入,他連忙起步跟了上去。
此時,陳王趙佖的獨子趙有弈已經迎了出來,還未等他行禮問安,趙佶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陳王現下如何?”
趙有弈今年不過八歲,原本就擔心父親的情勢,而天子這麼急着一問話,他更是嘴巴張得老大,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倒是旁邊的王府總管匆匆施禮道:“聖上,醫官們正在裡面診治,只不過,我家王爺是多年的宿疾,聽說此番一個不好,便可能……”
話還未說完,面色大變的趙佶便不管不顧地衝了進去,見此情景,旁人不由面面相覷。雖說也知道這兩兄弟感情不錯,可是,這兄恭弟敬也可能是做給別人看的,更多地卻是天家無兄弟地事實。倒是王恩見機得快,一面命諸班直散開護衛,一面帶着兩個御衛跟了進去。
趙佶一入房間便看到了一張張緊繃的臉,頓時本能地感覺到事情不妙。他一眼瞧見急得滿頭大汗的院使羅蒙,立刻把人叫了過來。三兩句一問之後,他更是覺得搖搖欲墜。羅蒙地意思竟是說,倘若一個不好,趙佖竟是難以拖延過今晚。
見趙佶臉色鐵青,羅蒙也覺得心中忐忑,但是,即使是再有妙手,在趙佖這久病之身上也難以施展出來,他只得低聲勸道:“陛下,陳王這病已經是拖延很久了,平素也只是靠藥材勉強吊着。其實,陳王早知道他熬不過多久,卻不願意讓聖上擔憂,因此一直密囑我等不能稟告聖上。如今陳王依舊昏厥不醒,若是聖上有什麼話對陳王說,臣可以用針讓陳王清醒一會,否則……”
儘管羅蒙沒有把話點透,但是,趙佶卻聽出了這言下之意。沉默良久,他終於艱難地點了點頭:“不管怎樣,也得讓八哥對朕說幾句話再走!你去用針吧!”
“臣遵旨!”羅蒙終於鬆了一口氣,連忙躬身答應。他先是把無關人等統統請出了房間,然後便取出銀針在幾個要穴上紮了幾下,不多時,便只聽陳王一聲嘆息之後,人竟是悠悠醒轉。
“八哥!”
心中傷感的趙佶立刻坐到了牀頭,見趙佖已經是瘦得形銷骨立,頓時更覺酸楚。”八哥,朕差點以爲見不到你了!”
趙佖費力地轉過頭,見羅蒙已經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房間,還掩上了大門,這才勉強露出了一個微笑:“官家何必如此,我這病也就是一個拖字,遲早都是要去的。能夠活着看到官家執政七年,我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只可惜,無法看到官家兵下靈州的那一天,也無法看到重定燕雲的那一日……”
“八哥!”趙佶一把握住了趙佖的手,一口打斷了他的話,“八哥這是哪裡話,只要你能夠撐着,哪會看不到這些盛景?你不是說過麼,以後還要去一覽塞外風光,怎得全都忘了?”
“官家,我等不到那一日了!”趙佖緩緩搖了搖頭,突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剛纔,我夢到了父皇。他還是當年的模樣,而母后他們也在,只可惜我沒來得及和他們說話,就已經醒了過來。如今我就要去陪父皇了,我一定會告訴他,官家是個好皇帝!”說到這裡,他勉強挪動了一下胳膊,竭力讓自己的頭擡起來,“官家,只有一件事,我只擔心一件事!”
“八哥你說,朕一定聽着!”趙佶強忍內心激盪的情緒,重重點了點頭,“朕什麼都依你!”
“先帝無嗣,父皇當年駕崩地時候留下的子嗣也不多,可如今官家已經有了多位皇子,將來,只怕這立嗣之爭便會在朝廷上引發大波瀾。”趙佖臉色愈發鄭重,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國有危難時則立儲以賢德,國家承平時則立儲以嫡長。倘若聖上認爲京兆郡王有足夠的德望,還請儘快立太子,以消旁人叵測之心!”
趙佶萬萬沒想到趙佖會告誡這些,不由愣了。還不等他答應,趙佖的手卻突然強烈顫動了起來,轉眼又昏厥了過去。
“來人,來人!”趙佶頓時慌了手腳,立刻把一羣醫官又叫了進來。此時,他恨不得將趙佖搖醒,然後用最堅定的語調告訴他,他還春秋鼎盛,用不着那麼早立太子,從而給別人豎立一個靶子!
大觀元年正月十三,陳王趙佖薨。上大哀,輟朝五日,贈尚書令兼中書令、徐州牧、燕王,謐榮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