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剛纔伊容那些話,高俅踏入慈德宮的時候再也沒了往日的鎮定自若←清清楚楚地記得,每次陪同趙佶前來覲見時,向太后總會仿若不經意地問起他的家事,對於他的至今無嗣頗爲關心。由於說這些話時伊容每每侍立在旁,久而久之,他便隱隱覺得向太后似乎有意拉近他和伊容的關係。可是,現在看來事情卻遠遠不是那麼簡單。
“高卿家,大慶殿的元旦大朝會你怎麼沒去?”儘管是正月初一,但向太后仍然身着家常便服,頭上只是多了一支並不出挑的金釵,“十郎畢竟還年輕,他那王府裡頭的官員只有你是最得用的,這個時候怎麼不去提點一下?官家雖然未曾下特旨召見,但只要你說一聲,斷沒有把你排除在外的道理。”
高俅哪能說是自己是因爲不喜歡那種純粹講排場的官面文章才懶得去爭取,更何況,大慶殿如今情形如何他又不知道,要虛口敷衍便很難在待會說動向太后出面干預。權衡再三,他只得把陳彥的事情分說了一遍,但很有技巧地隱去了自己知道幕後主謀。
“竟有這種事?”向太后眉頭一皺,剛纔還帶着一絲微笑的臉上立刻寒霜密佈。“如今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前時章惇就險些因爲偏聽偏信幾乎構陷了十郎,現下又鬧出了這麼一出!”她越說越惱,侍立在她身側的伊容見狀連忙躡手躡腳地想要退出,卻被向太后一口喚住了,“伊容,你又不是外人,不用有什麼事情就躲開!”
高俅心中一緊,擡起的目光正好和伊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連忙收回了視線。此時。只聽得上方的向太后淡淡地說道:“這樣吧,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派人去大慶殿看看。”
內侍曲風得令匆匆離去之後。大殿內的氣氛頓時有幾分沉鬱,不僅高俅一時間找不出什麼話頭。就連向太后也突然沉默了下來。許久,向太后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長嘆:“樹欲靜而風不止,官家一身牽動着我大宋上下數千萬子民地福祉,實在令人掛心。這等時候還有跳樑小醜出來興風作浪,真是殊爲可恨!高卿家。倘若我沒有猜錯,你恐怕知道這背後的文章吧?”
高俅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質問問得目瞪口呆,可是。能夠對郝隨和盤托出不代表着就能對向太后分說清楚。身爲禁宮中得用地內侍,郝隨自然知道朝中大臣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班底,可這些事情又怎麼能讓向太后知道?他正盤算着應該怎麼矇混過關,豈料這個時候,曲風突然一溜小跑地衝了進來。
“回稟太后!”曲風連告罪一聲都來不及便仆倒在地,“今日大朝會,遼國使節蕭芷因見駕時突然說曾經從大相國寺陳彥處聽說了一段讖語,下朝之後。聖上龍顏大怒,把一羣宗室和幾位宰輔都宣召到了福寧殿,又派了殿前司禁軍去大相國寺拿人……”
“這麼大張旗鼓?”向太后眉頭皺得更深了,“官家這是怎麼回事,如今正是滿城風雨地當口,動用重兵不是落人口實麼?”
高俅還來不及慶幸自己動作快,外間便又傳來了大動靜。不過幾息的功夫,郝隨又氣喘吁吁地衝了進來。慌慌張張行了一禮便急風驟雨般地報道:“啓稟太后,聖上突然發病,有旨意請您速去福寧殿!”
“什麼?”這下子向太后再也忍不住了,她霍地站了起來,臉上盡是難以掩飾的驚訝和恐慌。儘管趙煦的病時好時壞,但前幾日明顯是有了康復的跡象,怎麼會突然間又有惡化?不用她吩咐,伊容便立刻去取來了外套衣物,剛纔那些避開了去地內侍也都聚攏了來。
正欲動身時,向太后卻突然止住了腳步,回頭略瞥了高俅一眼。沉吟片刻,她便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高卿家,雖然論官職你還沒到可以單獨進福寧殿的地步,但今次之事非同小可,你就隨我一起去吧。”
“微臣……”高俅只說了兩個字便瞧見了伊容那警告地目光,哪裡還敢多言,連忙謝了一聲跟在後頭。隱隱約約地,他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最近這段時日,向太后的表現和往日那個慈眉善目的婦人形象差別太大,倘若說人的本性不可能一時半會有所改觀,那麼就是背後另有高人。可是,放眼朝中上下,又有誰能夠真正得到這位太后如此的信任?
福寧殿中已然亂成了一團,若非章惇曾布以宰輔的身份鎮壓住了那些手忙腳亂的內侍宮婢,只怕此刻這座皇帝寢宮便不成模樣了。打從陳彥道出那八個字起,羣臣宗室便全都呆若木雞,趙煦更是失手打碎了茶盞。原來,那個生辰八字根本不是在場任何一個宗室親王地,而屬於早在去年九月剛出生未幾便已經薨逝的越王茂。
百般盤問後,陳彥一口咬定那生辰八字是在去年八月底時送到自己這裡的,而且堅稱自己沒有算錯,越王茂確有天子之命。如此一來,趙煦不免又想到有人謀害皇子,氣急攻心之下,他當即昏厥了過去,登時讓殿內衆人完全慌了手腳。
一片混亂的情況下,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陳彥的突然消失。等到章惇和曾布突然想起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時,卻已經再也尋不到這個人的蹤跡←們唯一發現的線索,便是那張橫嵌在大殿橫樑上地一塊玉牌。
匆匆趕來的向太后和朱太妃自然也看到了那塊礙眼十分的玉牌,然而,這種狀況下,她們誰也來不及去查看那上面究竟有什麼玄機,而是一左一若地站在了趙煦榻前,臉上同時流露出了深深的憂色。
“官家這幾日已經有了好轉,怎麼會突然又病倒了?”朱太妃見向太后沉默不語,立時第一個開口質問道↓此刻肝火極盛,適才看到高俅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些惱了,更不用說看到這麼多宗室全都在場了。要知道,爲了趙煦的病體初愈,她已經放下了諸多籌劃,而今偏偏在最想不到的時候出了這檔子事情,她哪裡還忍得住。
章惇和蔡卞對視了一眼,只得上前把事情原委稍稍分說了一遍,一時間,向太后和朱太妃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橫樑上,就連申王等一羣宗室也紛紛擡頭。不管怎麼樣,一個大活人能夠無聲無息地在大內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事情也太詭異了一些。站在角落中的高俅卻只是仰頭看了一眼,隨即猜到了那個神出鬼沒的傢伙是誰,即便如此,他也不覺心下駭異。能夠把事情做到這種份上,確實夠得上“鬼影”之名。可是,以前他怎麼沒發覺高明有這樣大的掌力,竟然能把一塊玉牌完好無缺地嵌在木頭裡?
“去找人把東巍下來!”向太后見人人都露出了好奇之色,馬上厲聲吩咐道,“豈可讓這種不明來歷的東西一直懸在頭頂!”
幾個身強力壯的禁衛好容易把東巍下來的時候,趙煦也正好恢復了神智。隔着珠簾,他隱約看到前殿的重重人影,立刻低低喚了一聲…料應聲而來的並非往日一直隨侍他左右的樑從政,而是郝隨,這不由讓他皺起了眉頭。
“聖上,樑都知他們應該是被那邊的事情絆住了。”郝隨察言觀色的功夫乃是第一流的,見趙煦有所疑惑,連忙添油加醋地把前殿的動靜講了一遍,末了才覷着趙煦的神色道,“要說那陳彥也着實古怪,見駕的時候只是普普通通一個人,竟會突然沒了蹤影。福寧殿那橫樑足有數丈來高,玉器又是易碎之物,他居然能把東西嵌上去,真是太玄了。”之所以用“玄”而不是用“神”,他正是看準了趙煦心底的彷徨和疑惑。
“朕的話你沒聽到麼?”趙煦的聲音又高了幾分,“朕要看看那玉牌究竟有什麼玄機!”
這一陣嚷嚷終於驚動了外間的人,由於外面太后太妃宗室大臣齊集一堂,因此內殿竟一時大意到無人留守。向太后第一個邁入後殿方纔發現這一情形,不由向郝隨投去了一個讚賞的目光。
由於取下來的時候費了很大功夫,因此那玉牌不可避免地碎成了幾截,甚至還有一小半依舊嵌在橫樑中無法取出。趙煦面無表情地檢視着幾塊碎裂的玉片,許久才擡起了頭,但是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說一句話。
“官家,你現在覺得如何?”向太后見趙煦臉色不對,連忙關切地問道。
趙煦的目光在一個個大臣臉上掠過,而後又來回掃視着一衆宗室,最後定格在了簡王趙似身上。在郝隨的幫助下,他勉強坐直了身體,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即日起,但凡軍國大事皆報由皇太后決斷,政事堂不得獨斷專行!”
這句異常嚴厲的話登時讓章惇蔡卞愣在了當場,曾布甚至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着章惇。獨斷專行四個字是什麼分量人人心中有數,而政事堂的三位宰相中,夠得上這四字評語的,應該就只有章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