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要罷蔡攸宣和殿學士,這就是眼下趙佶考慮的最重要的問題←確實是用蔡攸來制衡蔡京,然後再通過蔡攸將蔡京拉下馬,然而,按照他的本意來說,原本就是想讓蔡攸太太平平當一個宣和殿學士作爲補償的。
然而,儘管召見過政事堂諸宰執合議,儘管他已經聽取了許許多多的意見,但卻始終沒有做出最後的抉擇。在這樣的大事面前,當初蔡攸的那點乖巧恭謹的情分根本算不得什麼,之所以還沒有下令罷蔡攸宣和殿學士,然後令有司徹查,從更深一層來說,不外乎是爲了維護朝廷的臉面,同時也想留着一點地步。畢竟,蔡攸若是真的因爲這個原因而落馬,蔡京就真的完了。子不教,父之過,朝廷大臣中間敵視蔡京的人多了,必然會趁機發難。
春日的天氣暖洋洋的,趙佶走在御道上,低頭自顧自地想心事,壓根沒有注意走到哪裡。正當他思忖着按照高俅的話,應該以誰擔任尚書右僕射的時候,耳畔冷不丁傳來了一個提醒聲。
“聖上,前頭就是聖瑞宮了。”
“嗯?”趙佶茫然擡頭,見前方赫然是聖瑞宮,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個地方曾經是他在整個宮廷中最最不喜歡的地方,那裡更住着他最不喜歡的一個女人——聖瑞皇太妃,死後被追封爲欽成皇后的朱氏。
昔日他還是端王的時候,最恨的就是那個桀驁不馴的趙似,最討厭的就是朱氏看自己時的表情,若不是欽聖向太后一次次的維護,可有他的今日?
只不過,如今住在這裡的卻是搬出瑤華宮的孟後。對於這位命運多桀地嫂嫂,他一直保持着一番敬意。畢竟,在受盡禮敬地昭懷皇后劉珂曾經做出那種丟盡皇家臉面的事情之後,受盡磨難卻始終淡然處之的孟後自然是值得尊敬的。
“去聖瑞宮吧。”
聽得這句吩咐,自有小黃門匆匆去聖瑞宮報信。等到一行人到了聖瑞宮之後。早有人迎了出來。頭前是孟後身邊的年長女官,見到趙佶立刻深深施禮:“聖上,孟後正在後院栽樹,還請聖上移步。”
“栽樹?”趙佶情不自禁地一挑眉,便喝令一衆人留下,自己只帶了兩個貼身內侍,隨那女官往後院走去。一路上他自然不免詢問孟後近況。得知其一切都好,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皇嫂只要身體康健。朕就放心了。等國事靖寧一些,朕必定爲皇嫂復封,也好了卻皇嫂的一番心願。”那女官自孟後被冊立的時候便在其身邊,之後經歷大起大落,心境早已歷練得古井無波。然而,聽到趙佶地這一句話,她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聖上如此有心,我實在感激不盡。當初孟後……唉。都是造化弄人。”
對於這女官本能地迴避了當年舊事。趙佶心中也感悽然,對其知禮更是讚許。及至到了後院,看見孟後正在兩個內侍的幫助之下栽植一棵小樹←便快步上前去。叫了一聲皇嫂。
“官家也來了?”孟後雖然大起大落。但畢竟身邊隨侍不少,從小又是大家出身,哪裡幹過這樣地夥計。此時自然是滿頭大汗。用帕子擦拭了一下額上汗珠,她便笑道:“橫豎無事,整天在宮裡頭悶着也是悶着,不如到外邊活動活動,所以便找來他們栽樹。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古話還是有道理的。”見孟後緩步過來,趙佶慌忙上前攙扶了她,小心翼翼地將其扶到了一邊的藤椅上,這才笑道:“皇嫂的心思自然是好的,只是這事太累人,真的要栽樹。看着他們栽不好麼?若是皇嫂喜歡,朕就命他們在這後頭闢成一個大花園,皇嫂不出門便能看到芳草林蔭。豈不是更好?”
孟後搖了搖頭,滿臉的不以爲然:“官家的心意我心領了,只不過如今國庫還不充盈,四處哪裡不需要用錢,爲了我這樣破費不好,再說了,我又不是那些青春年少地女人。整天對着花花草草幹什麼?”
“皇嫂這是哪裡話,你如今還年輕,氣度這宮裡誰比得上,養些花草而已,誰敢閒話?”趙佶誤以爲是孟後聽到了什麼閒話,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如今宮裡輩分以皇嫂最尊,若是有什麼人衝撞……”
“官家誤會了,我說地都是心裡話。”孟後轉頭瞥了一眼身後的女官和那兩個內侍,三人立刻知機地後退了十幾步,直到確認他們聽不見這裡的對話,她方纔轉過了頭。”我從瑤華宮搬到這聖瑞宮,又不時有人給我做伴,日子過得很逍遙,也沒有什麼其他想頭。管家你說過要爲我復封,其實這都是身外之事,我不是不想,只是不想讓朝廷再起波瀾。我侍奉過宣仁高太后,也侍奉過先帝,如今看來,官家執政確實是好地,幾乎直追當年太祖太宗和神宗皇帝。看到你這樣,我心裡也很欣慰。”“皇嫂……”
“官家聽我說完。”孟後打斷了趙佶的話,面上露出了幾許惘然,“我這許多年住在瑤華宮,很多事情也早就想通了。當初先帝之所以廢了我,那個由頭不過是幌子,先帝被奸人所惑,惡了宣仁高太后,自然也連帶着厭了我,所以什麼羣臣上書都是假的,要是真的記恨,如今這滿朝文武我大約都要記恨上了。官家,所謂復立的話,不妨到了我身後再說,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話。”
趙佶細細品着孟後的這些話,心裡頭不由往各方面聯想了去,卻仍是很難想通這番話從何而來←只得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幾句,又陪着孟後進了一些點心,這才離開了聖瑞宮。回到福寧殿,他便立刻命人召來了曲風。
“這幾日有誰去聖瑞宮探望過孟後?”
曲風聞言一愣,要知道,他這個皇城司雖然確實監察文武百官,但是他這個攬總的卻不可能事無鉅細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然而,眼看天子官家似乎有些氣怒懊惱,他也不敢說什麼搪塞的話,只好努力回憶底下人報上的情況。
“這兩天去聖瑞宮地大約都是幾位公主郡主和外邊宗室的夫人之類,並沒有別人……哦,小人記起來了,前日高小姐也去看了孟後一回,昨日蔡夫人也去拜見過孟後。”
聖瑞宮孟後喜歡高嘉,這一點趙佶當然知道,事實上,宮中喜歡這個小鬼靈精的女人多了,而性格和高嘉相仿的趙芙如今也同樣是深受喜愛。這樣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頭,自然不可能對孟後說些什麼。然而,呂氏就不同了。
蔡京究竟想要幹什麼?
趙佶的眉頭皺起了一個大疙瘩,許久沒有展開來。許久,他方纔對曲風點了點頭:“朕只是隨便問問,你去吧。如今外朝多事,該看着的你給朕好好看着,明年又是開科取士之年,難免有士子上京來,哪家大臣那裡投的墨卷多,哪家大臣那裡投的墨卷少,你都注意一些。”
“是,小人理會得。”曲風畢恭畢敬地彎下腰,然後躡手躡腳地退出了大殿。而一出了大門,他便露出了若有所思地神情,結合趙佶的臉色和剛剛詢問的問題,只怕天子官家在懷疑些什麼,而問題的矛頭就在蔡京。這個緊要關頭,他該不該去找高俅分說清楚?
罷蔡攸宣和殿學士!
三日後,當這樣一個消息傳遍全城的時候,朝堂大臣們便全都清楚了一件事——曾經顯赫光鮮一時的蔡家,又倒了一根柱子,儘管那已經是一根長出一截的柱子。
而在得知這樣一個消息之後,蔡京卻只是慨然長嘆,臉上並未露出多少感傷的表情,當天晚上甚至還召集了家伎飲酒作樂。然而,當次日清早他得知蔡攸病倒的消息,臉色卻不由得變了一變。
蔡攸的秉性他這個作老子的最是清楚不過,如果不是真的重病不起,是絕對不肯在外人面前留下這種軟弱印象的。聯想到前一次事敗的時候,蔡攸足足病了大半年,他的心中陡地浮上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究竟是蔡攸想要借病再起波瀾,還是真的……
夫人呂氏剛剛去拜訪過孟後,趙佶就突然罷黜了蔡攸的宣和殿學士之職。要說這其中沒有什麼關聯,他說什麼都不相信←自詡老謀深算,沒想到這一回卻算錯了,那位在冷宮中浪費了人生最美好時光的孟後,不但能夠忍下當年這口氣,而且還輾轉暗示了趙佶,這樣一個女人,比之當年任性妄爲的劉珂何止強百倍?這纔是存身之道,這纔是榮華之道,自己終究還是小看了她!
事已至此,他也應該進宮一趟了,若是再走錯一步,只怕真的要萬劫不復。趙佶不是哲宗趙煦那樣的君主,否則,他亦不會落得如此地步。權臣權臣,不是會弄權的就是權臣,說到底,他還是看得不夠通達,不夠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