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這一遭議事之後,回到家裡的蔡京未免有些悶悶不樂。原因很簡單,他着實不想做這樣一個惡人←這個首相雖然不怕別人的彈劾,但是,倘若反對聲太衆,一旦遇到什麼契機,那麼,崇寧五年星變罷相這樣的事難免不會再來。
他最最渴望的名聲已經到手了,西北平定雖然是嚴均的大功,但是,有誰能說這其中就沒有他殫精竭慮的功勞?當年王安石派王韶開邊,從而取得了莫大的政績,現如今,他的聲名又哪裡弱了王安石?大宋歷代那麼多皇帝,有哪位皇帝能夠像趙佶這樣開疆拓土,成就一時盛世的?他這個宰相被稱爲名相已經夠了,若要再繼續下去,如同王安石那樣碰一個頭破血流,未免真的不划算。
反反覆覆這麼想着,他未免覺得心中不痛快。只是何執中還在政事堂當值,再說開誠佈公地談論此事頗有不妥;蔡卞又去了大名府,兄弟二人尚未回覆到當年的默契,這種事自然是不好拿去商議的;若是葉夢得還在京城,他興許還可以多一個人分憂……可是現在,要找一個商議的人卻是難上加難。
要說趨附在他羽翼之下的人,着實並不算少,然而,這些人大多懷着各式各樣的目的,他很難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們。更何況,昔日劉逵、張康國、張商英這些人的前例猶在,一旦交付錯了人,只怕就連回圜的餘地都沒有。要知道,天子官家可是在此事上寄予厚望的!
正當他在書房中想得眉頭大皺時,卻只聽外邊傳來了一陣敲門聲,緊接着蔡攸的聲音:“爹!”
蔡京眼睛一亮,隨即沉聲吩咐道:“攸兒,你進來吧!”
蔡攸應聲推門而入,身上只穿着一襲便袍。如今他比以前收斂了許多,除非是大朝,否則絕不穿着那一身紫色官服出去招搖。在京城朝官中的名聲不知好了多少。即使是昔日那些嘲笑他以大臣之子混跡於飽學鴻儒之中的譏誚話語,如今也大多煙消雲散。
行禮問安之後,他敏銳地看出蔡京臉上似乎有些異樣,便開口問道:“爹,聽說你和幾位相公去福寧殿見了聖上,怎麼,可是有什麼大事難以決斷?”
“都是些遼東戰況,不過是老調重彈。不怎麼要緊。”蔡京搖了搖頭,擺手示意兒子坐下,這才說道,“要緊的是另外一樁,聖上想要在這個時候裁汰冗官。”
“嗯?”蔡攸聞言異常驚訝,但很快便露出了滿臉笑容,“這是聖上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既然提了出來,自然是父親攬總,把這樣的大權掌握在手中。還怕天下官員對父親陽奉陰違麼?趁着這個機會把吏部牢牢握住。今後父親說話地分量便更強了?”
“這是你的真心話?”蔡京冷冷瞪了蔡攸一眼,重若千鈞地道,“別告訴我你這個館閣學士就只有這麼一點見識!”
蔡攸見自己的心思瞞不過父親。臉上不免有些尷尬←當然知道,這樣的大權雖說令人殷羨,但同樣是動輒有不測之禍。當初神宗皇帝對王安石何等信任,但是,最終還不是在巨大的壓力下將其兩度罷相?天下之事都是有限度的,士大夫階層經過百多年的繁衍生息,早就抱成了一團,若是能夠輕而易舉地解決,哪裡還需要等到今天?
左思右想,他只得陪笑道:“我也知道父親是擔心士林的反應。但是,聖上一直都是雷厲風行地性子,倘若在這樣的大事上和聖上唱反調,未免會引來各種各樣的猜忌,到了最後,便是聖眷也可能不穩。再說,政事堂又不是父親你一個人說了算,把高伯章拉下水,讓他替父親分謗。父親的壓力自然而然就小了。”
“哪裡有那麼容易!”蔡京長嘆一聲,起身站了起來,腳下步子似疾似徐地走了兩步,突然轉過身來,“高伯章是第一精盟,你別看他對聖上提出了那麼多各式各樣的提議,但是,最大的責任往往都不是由他來擔當的。你看看他在西南做了多少事,結果呢,一點責任不擔,反而還在蠻夷之中落了好←在江南鬧出了多大的風波,最後還不是安安穩穩回朝當他的宰相。這個人說方正吧,又油滑得不可捉摸:說油滑吧,偏偏不少事情還做得堂堂正正,就連御史臺當初那幾個老傢伙都偏向他。讓他出頭,根本是癡心妄想!”
聽到父親這樣**裸的分析,蔡攸地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沉默片刻,他也站了起來,走到蔡京身邊,用極低地聲音問道:“既然如此,我想問爹爹一句,爹爹難道真的不希望政事堂變成你的一言堂麼?”見蔡京渾身一僵,他便趁勢又加了一句,“爹爹畢竟已經年過六十了,而高伯章卻是正當壯年,這樣下去,爹爹你到時告老致仕地時候,他便是名正言順的朝廷首相,到了那時,敢問還有誰能夠牽制於他?”
這個問題蔡京並非沒有想過,只是一直以來內憂外患,他的精力幾乎全都集中在那些大事上,根本沒有心力顧及內部鬥爭。但是,如今局勢稍緩,西北的心腹大患已經微不足道,遼金又不可能這麼快抽出手,他確實已經有閒了。可是,要自己栽培一個後輩來對抗異日的高俅,這難度根本就不是一般的大。如今放眼朝野,除了寥寥數人之外,那些年輕官員哪個不是在六七品上轉悠,哪能這麼快成了氣候?
然而,當他回頭看到兒子的眼神時,心中卻猛地一動。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自己這個兒子不就是三十出頭已經穩穩當當地位在正三品了麼?雖然不是正途進士出身,但是,高俅也同樣不是,現如今,出身已經不再是最關鍵的了。蔡攸的浮躁是唯一的缺點,可是這兩三年下來,這個缺點也已經不再突出,換言之,連自己地兒子都不信任,他還能信誰?
“攸兒,你真有那個信心?”
聽到這句話,蔡攸聞絃聲知雅意,立刻換上了一幅無比鄭重的態度:“爹,我雖然不曾像你和二叔那樣才學出衆,但是,卻不見得會輸給高伯章。同樣不是科班出身,我輸的不過是幾分運氣,倘若能夠如高伯章那樣有機緣,說不定如今的局勢就會倒轉過來。我如今已經是龍圖閣學士,只要在六部轉上一圈,在爹你致仕之前,我一定能夠入得政事堂!”
蔡京被兒子這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得百感交集,只不過自家人知自家事,對於蔡攸那種陰狠的脾氣,他可以說是廖若指掌。蔡攸要接他的班,這原本是好事,留下一段父死子繼的佳話,將來更可以傳頌一時。
到了那時,韓琦的名聲亦要讓位於他。但是,有一條卻是蔡攸邁不過去地坎——那就是心性品行。
韓忠彥當年雖然被人道作是唯唯諾諾之輩,但是,在士大夫之中,他的口碑卻一直很好。這其中當然有當初韓琦名震天下的緣故,不過韓忠彥爲人也能算是一個原因。相反,他蔡京自己已經被人叫做是奸猾之輩,可蔡攸在這方面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豈不是大大的糟糕?可慮的是,蔡攸什麼都聰明,偏偏還在這方面懵懵懂懂。
“攸兒,我問你,你可知道如今朝中風評,高伯章爲何穩穩勝過我一籌?”
蔡攸沒有料到父親轉了半日,突然問到了這個問題,不禁呆了一呆。沉思良久之後,他始終有些不得要領,只得低聲問道:“還請爹爹訓示。”
“很簡單,我不過是比他年長了些,擔了之前那些罵名罷了!”見蔡攸似乎有所領悟,蔡京便笑道,“我是當年熙寧年間過來的,隨着介甫相公做了一些事情,後來宣仁太后主政的時候,我又改了風向,由是外邊就有人說我首鼠兩端←們卻哪裡知道,要做大事業的人,第一便需忍。忍字頭上一把刀,要不是我能夠忍到現在,哪裡能夠爲一國宰相?”
“爹爹說的是。”蔡攸見父親毫不諱言這一段不光彩的經歷,知道後面必定是極其要緊的告誡,連忙又上前一步,“爹爹的意思是說,高伯章因爲年輕,反而佔了這個便宜?”
“不錯!”蔡京重重點了點頭,“當初聖上剛剛即位的時候,他先是上書廢編類局,然後又和那些言官交好,後來卻又一個條陳一個條陳地上,種種事由下來,說他是舊黨也不對,說他是新黨又不像。要是換作別人,也許很難這樣左右逢源下來,偏生他曾經是蘇門弟子,和舊黨有天生那一層緣分在,而在朝廷政令上,他走的又是激進的套路※以,官當到宰相,嫉恨他的人雖然多,但是,敬他的人更是不計其數。不說別的,他當初薦了王厚种師道宗澤李綱這些人,如今哪個不是頂尖的人才?”
“所以別人才贊他的公心可嘉!”蔡京最後重重扔下一句話,臉上卻帶出了笑容,“若是你能夠琢磨到這些,方纔算是大徹大悟了。不過你說得對,現如今外邊無事,若是把要害的地方都拱手讓了人,我將來這個首相當得也沒意思。該出手時就出手,這一點,我這個當爹的卻是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