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詞嘆了一口氣,遂又牽了霍景闌的手出了房間,來到客廳之中。
赫然看見窗邊那個熟悉的榧木棋盤,顆顆瑩潤雲子點綴其中,一白一青兩抹身影凝神對弈的情景再次躍然眼前。
窗邊榻下,是他們至親生前最喜愛的地方。
從這裡看出去,可以看見白梅輕旋的風姿,陽光鏤空,總會在棋盤上刻畫絢爛的光影。
那天的天氣很寒冷,霍景闌從早上起便發起了高燒,父親也沒有出去打獵,一家人很整齊地圍在火爐邊品茗下棋。
霍景闌和卿詞雖看不懂他們在下什麼,但是卻喜歡那種感覺,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感覺。
棋子下子激起的輕盈碰撞聲,火爐燃燒濺起的暖和噼啪聲,母親有時輸了,會賴皮,纏着父親再下一局,父親每每被纏得不行了,也會笑着答應母親,然後會彈彈她的額。
那時候他們看不懂父親眼裡的柔光是什麼意思,但是現在他們懂了!
父親眼裡的柔光名爲寵溺。
出雲國自建國以來一直是霍氏一族掌權,第四十七代國主霍行之攜着雲洛國後雲子洛離開宮廷之後便一直闖蕩江湖,鮮少與朝廷聯繫,到了霍御行這一代,更是與朝廷無甚瓜葛,只是霍行之那雙獨特的淺金色眼眸傳承數百年,要想真的脫離王宮,並不是易事。
無論他們怎樣逃離,總會與王宮有所牽連。
血緣所賦予的身份與地位,是他們一家遭受劇變的間接原因。
卿詞放開了霍景闌的掌心,看着榧木棋盤之上擺着的雲子,輕輕道出一句:“景闌,我們來下一局吧。”
霍景闌看了棋盤上的棋局一眼,沉吟片刻之後才說道:“好。”
兩人撩袍入座,霍景闌執黑,卿詞執白。
只是那大半白子全都殷紅染血,執着白子,就如同握着一條鮮活的生命。
卿詞並沒有立刻下子,她摸着棋盤血紅的邊緣,沾了滿手的鮮血。
原來當年飛濺出來的血還在啊,父親的血,母親的血,還有冷叔叔的血,全都在啊。
那血歷經十數年,竟然不能消失?
亦,沒有隨着時光的流逝而變得黯淡,這是在提醒他們,提醒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要爲他們報仇、雪恨吧?
卿詞斂眉,拈了一顆白子便放在右下角的星位之上,棋子落子的清脆聲響使人驟然回神。
“景闌,若你輸了,可要答應我一件事啊。”
卿詞心思輕轉,微笑看着對面剛下一子的紅衣公子。
兩人下棋的速度極快,幾乎是不予思索,步步交鋒,不稍片刻便由開局進入中盤。
“這麼有信心能贏我?”霍景闌覷她一眼,“怎麼說,我都有‘蘭燼公子’這個
名號呢。”
“那又如何?”
卿詞不以爲然,“幼時學習圍棋的時候,你總不夠我來呢。”
說着,便在左側黑子的領地落下一子,取下一方薄棋。
霍景闌眉梢淡挑,語氣中有幾分揶揄:“是麼?怎麼我總記得有個白衣女童經常悔棋,輸了總不作數呢?”
“……你記錯而已。”
卿詞有些許心虛,然而手下卻不停,再下一子,破解他方纔所設的死局。
霍景闌凝神稍思,在不起眼的對角位上鎖了對方活路,“好,就當是哥哥記錯,你若贏了,想要什麼?”
“你不是不喜我頭上的蓮簪麼?”卿詞吃他數子,再取一方領地。
“那麼,你就重新造一支給我,去年……你也沒有回來和我慶生吧?”
霍景闌下子的手一頓,答道:“是的。”
“所以呢,今年要補回啊。”
卿詞似笑了笑,“我可一直惦記着去年的禮物啊。”
霍景闌也擡起頭來瞥她一眼,略帶無奈:“原來我的妹妹口裡雖說着不介意沒有禮物,原來心中卻是這般在意。”
“這當然,你可是我的哥哥啊,不向你討,向誰討呢?”
卿詞倚着手臂觀他棋勢,突地提醒他道:“我的好哥哥,你的黑子快要被我吃清了喔。”
言下之意,若再不反擊,可就要輸給她了。
霍景闌卻是不慌不忙,他擡手提了五子,“那倒未必,我的好妹妹,你看看現在的局勢如何?”
卿詞望向棋局,但見大片白子被黑子圍攻,原本取下的領地根本無甚用處。
“好啊,竟然設了連環劫?”
卿詞不滿地嗔他一眼,便不再說話,凝眸思索。
良久,棋子落子的聲音再次響起,白衣女子脣角微牽,兩人的棋路再次快了起來。
黑白雲子詭異紛呈,拆棋套路多變,霍景闌再鎖卿詞的活氣之路,卿詞知其是誘敵之計,回槍回擊,從容破劫,霍景闌似早有所料,遂又在白子中腹之地落下一子,攻其不備。
卿詞擡手欲再下一子,卻突然怔忪,久久不見落下,金眸深處掠過一絲異樣情緒。
似是憂傷,又似是憤慨,明眸金色褪了光澤,修長指間微露一點赤色,最終被她完全收緊,沉入了掌心。
霍景闌垂眸注視棋局,脣邊弧度不知何時被隱去。
抿緊的脣線妖冶卻淡薄。
窗外的飛雪還沒有停下來,庭院之中臘梅飛旋,籍着一縷清風飄入屋中,緩緩落在棋盤之上。
白衣女子身上輕淺的梅香似再次散發開來,冰冽得令人不由一震。
“自懂了圍棋以來,我一直都在逃避着這一局,每
每和你下棋,總會刻意避開如此佈局。”
卿詞握子的手頹然垂下,“現如今,在我們曾經的家,我們終究是避不開當年的一局。”
她突地擡眸看他,眼底閃着些微的熾熱:“景闌,原來你也一直記得。”
霍景闌淡然一笑,眼角眉梢染上一絲晦澀:“你沒有忘,我當然也忘不了。”
縱使當年年幼,縱使當年目不識棋,然而他們至親當年下棋的套路卻是深深刻在他們的腦海之中。
耳濡目染,大概也是這樣罷了。
卿詞的目光寸寸掠過棋盤,握子的手愈發緊了起來。
棋盤上佈下的棋局,正是他們至親那晚所下的最後一局棋。
時隔多年,於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天氣,同樣的棋盤之上,再現那晚的殘局。
只是,佈局的人卻是他們的後代,他們拼死都要保護的一對雙生子。
“如果我落下這一子,你說我會不會贏呢?”
卿詞重新攤開手心,問對面的霍景闌。
只是,就算她如今贏了又如何?
只是,就算當年他們的母親下了這一子又如何?
他們,終究是逃不過這命中註定的一劫。
霍景闌闔了闔眼,掩住眸中的悲痛。
他緩緩啓聲:“卿詞,對不起。”
卿詞,再也不會了。
哥哥再也不會生病,再也不會無法保護你,再也不會說叫你獨自一人逃跑的傻話了。
看着至親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爲力,看着冷叔叔不顧一切投入敵陣卻無能爲力,看着母親永不瞑目的面容卻無能爲力,看着你在冰水之中拼命捶打冰面卻無能爲力……
作爲人子,我已是無顏面對父母,作爲兄長,我更是無地自容,多少個不眠之夜那噬骨的仇恨總在叫囂,多少個日落黃昏,總想看見你在淡梅素影之下對着我露出一絲真切微笑,曾經在暗地裡向着自己許過諾,絕不會讓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也絕不會讓你再在深夜噩夢中倏然驚醒,因爲我,一生之中只剩你,我最重要的妹妹。
所以再也不會了,哥哥再也不會讓你一人在茫茫雪地中奔跑,哥哥再也不會讓你一人在無盡痛苦中徘徊,哥哥再也不會讓你清澈的眼眸蒙上悲哀的影子,哥哥再也不會讓你的笑容尚未綻放,便在風中夭折……
這是哥哥,此生,能給你最好的東西。
“嗒——”的一聲激響,卿詞將手中的那枚雲子置入局中,她默不作聲地看着霍景闌,淺金色眼眸中映上那道嫣紅身影,寂寂凝視,他繃緊的下頜斂了歉疚,卻以爲他的妹妹看不懂他的心情。
冷香啼曙,簾影碧桃人已去,縱然青冢黃昏又如何,這一路有你相伴,我,再也不寂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