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嘩啦——”
沙土和着泥石沿着那鬆軟牆澗不斷向下滑去,漆黑昏暗之中,那輛青帷馬車夾在石壁之間,搖搖欲墜。
“哧啦——”
馬車周圍又有沙泥朝着那冥沉深淵墜去,片刻之後仔細聆聽,於這死寂之中沒有分毫回聲。
趙泫塵緊斂劍眉,右手死死攀着斷裂了的車轅,整個人在虛空之中危險地晃盪着,他竭力地保持着身體的平衡,方纔那匹受了驚嚇的驪馬早已葬身未明深淵,那慘烈的馬嘶聲猶在耳中迴響,趙泫塵知道自己現時的處境極之危險,稍有差池,他和懷中那名尚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子的下場便如那匹馬般,死無全屍。
“吱呀——”一聲,玄衣男子攀着的那段車轅微不可察地又斷裂了些許,那廝磨崩裂的聲音聽得人身心發寒。
“該死!”
他狠狠咒罵了一句,手上動作卻不敢停,剛剛他已經觀察過,順着這石壁的光源往上攀爬,應該能安全到達地面。
可是,這又是談何容易?
單是要在這馬車墜毀之前逃出就不是易事。
他緊了緊懷中的白衣女子,烏曉劍的劍身仍舊插在她瘦弱的左肩上,濃稠的鮮血沿着那劍尖流滿了玄衣男子的手掌,黏溼,帶着生命消逝的熾熱。
他輕逸出一口氣,右臂傳來的麻痹感不容他多想,離馬車不遠處的石壁之上便有一根突出來的石棱,看它的樣子應該可以承受兩個人的重量,而事實上,他亦只有這個方法才能逃離馬車。
趙泫塵深呼吸一口氣,右掌之上再次感受到車轅斷裂的觸感,那麼的輕微卻清晰——
“嘭啦——”
毫無預兆地,整輛青帷馬車垂直地往下急速墜去,只是須臾,便蹤影全無。
膽大心細如趙泫塵在抓緊那根石棱的時候,也不禁鬆了一口氣,若然自己剛纔慢了一步,那麼葬身崖下的便不只是那輛馬車了。
他不再往下看,而是再次抓緊另一根石棱,一點點地往上挪動着。
石棱尖銳,不知在此處經過了多少年的風化侵蝕,玄衣男子每換手一次,掌心便會多一條深刻的血痕,鮮血夾雜着碎石倒流回自己的袖間,濡溼了整條手臂。
然,他卻像沒有感覺到疼痛那般,不停地替換鋒利石棱,終於,在他右臂快要報廢的那一刻,他們二人安全到達平地。
這裡的環境依舊陰暗,只有輕淺的碎光籠罩在周遭,依稀看見懷中白衣女子昏睡的面容。
趙泫塵一擰眉,將她平放在地上。
當務之急便是要將她喚醒。
“喂!霍卿詞,醒一醒,快點醒一醒!”
他不加控制地猛拍白衣女子的臉頰,只見她滿臉是灰,就連睫毛都變得灰白濃重。
“病秧子,你醒醒,應應我?”
趙泫塵已不知拍打了她的臉有多少遍,但,地上的女子仍舊沒有絲毫動靜。
“霍卿詞!”
他此時真的是慌了,顫抖地伸出左手想要試探她的鼻息,然而,手指伸至一半,又猝然放下。
他偏不相信她會如此輕易地死去。
玄衣男子眼風一掃,看見那把尚自插在她肩上的烏曉劍,他把心一橫,眸心一銳,便雙手攥緊劍柄,猛地用力向後一扯——
再次“哧啦”一聲,烏曉劍的劍身撕扯着血肉噬取着鮮血被人拔出,往後飛出好幾丈遠。
“哼——”
地上白衣女子的金眸瞬時大睜,她只低哼了一聲,即使受了如此重傷,她還是隱忍得令人心澀。
趙泫塵見她醒來,心中舒了一口氣,她,總算是活過來了。
卿詞閉了閉目,左肩的傷口鑽心的痛,她擡起右手想要摸一摸創口,卻被一隻溫熱的手抓住,她睜眸,入目便看見那人如大漠夜空般空曠的眼神。
“別碰那傷口。”
趙泫塵凝重說道,說罷,又擡起另一隻手點上她的穴道,爲她止血。
然,卻是徒勞,那赤色的鮮血仍是汩汩地從傷口處拼命地往外流,似那雨水彙集成長河,一路踏着悲歌滲入地下。
慘不忍睹。
“爲何?”
卿詞低聲問道,恍如耳語。
“你可有帶着金瘡藥之類的?”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烏曉劍並不同於尋常兵器,其一旦出鞘,無論使用之人的武功與內力如何,劍上煞氣能在剎那間令天地失色,而趙泫塵本就內力醇厚,一身劍法使得出神入化,更是將烏曉劍的效力發揮至最大。
白衣女子所受的那一劍,足以使她的左手終生殘廢。
且,最要命的是,烏曉劍劍氣強盛,被刺中之後傷口輕易不能癒合,若不及時醫治,鮮血將會從體內長流旦盡。
乾涸而死。
是以,他才急於問她有沒有隨身攜帶金瘡藥,然,得到的答案卻是令人失望的。
她竟然沒有帶。
趙泫塵頹然坐在地上,又不敢貿然碰她的傷口,生怕使傷口的裂度變大,到時候更是得不償失。
“趙泫塵,你說我是要死了吧?”
白衣女子躺在地上低低出聲,聲音飄渺模糊,似於下一刻便會消失。
“爲何我眼前會看見母親和父親慈祥的微笑呢?還有小時候鄰家的哥哥,他也對着我笑啊……”
“霍卿詞,你在亂說什麼?別想,不要想,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們現在是大難不死,並沒有什麼父親母親,並沒有人對着你笑!”
趙泫塵幾欲瘋狂,他粗暴地扳過白衣女子的臉,強逼着她睜大雙眸看着自己,“你看見我沒有?我就在你眼前,沒有什麼父親母親,沒有什麼鄰家哥哥……”
玄衣男子拼了命地在低吼,拼了命地試圖用疼痛和言語來喚回她的神志。
他們很不容易纔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撿回了一條命,他很不容易纔將她救醒,他又豈能輕易讓她死去?
“霍卿詞,你聽着,沒有我的命令,你不能死去!你聽到沒有?”
趙泫塵死死地捏着那人瘦削的臉頰,直捏得那人忍不住痛哼出聲,他才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手。
“我說,趙三王子,就算我真的是踏入了鬼門關,被你這麼一折騰,閻王也怕了你了。”
這種時刻,她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哼,你沒死便好。”
他看着她脣邊虛弱的微笑,不太自然地扭過頭去。
“其實我死了豈不更好?”
卿詞睜着金眸看着黑漆漆的牆頂,“你不是一直都想着要報復我嗎?而你最高興的應該是看着我痛苦地死去吧?方纔若然你不把那柄劍從我身上拔出來,怕且現在你的願望也應該可以實現了。”
“喂,病秧子,誰說我要你死?”
趙泫塵側頭看着她幽白的容顏,“我是要報復你,但我貌似從沒有說過要讓你死去的話吧?”
“那又如何?”
這一路上她所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不僅是身體上的,還有心靈上的,由於長期的趕路以及顛簸不停,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已然到達極限,還有一路行來所遇到的戰亂殘垣,遇見病患卻不能去醫治,更是使她痛上加痛。
猶如在未癒合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那麼的痛徹心扉。
以及,無能爲力。
“病秧子,你可知道在我們御風王族中一直流傳着一句話,‘遇金眸女子者,必毀之’,這是我們先祖趙擎風所流傳下來的一句話,大概是因爲當時那名玄衣女子負了他,所以他在臨終之時不得不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令他的子孫後代都生生世世記住那人的後裔吧。”
趙泫塵冷笑一聲,有些許無奈。
“或許我又是那人的子孫,身上流着他的血,所以在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才起了喧囂的報復之心……”
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嗎?”
白衣女子的目光有些許遊離,她在那一瞬之間想到了許多許多,包括白浚衡對自己莫名的感情,趙泫塵對自己的報復之心,還有母親很早就給了她的血玉蓮簪,景闌對那支蓮簪的不喜……
一連串的事情排山倒海地襲來,她是誰?而他們又是誰?
爲何自己要和他們糾纏不清?
明明是第一次相遇,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他們爲何又要這樣對自己?
她真的是想不通,若然自己真的如白浚衡所說,前世的她是那名玄衣女子,那麼今世的她,是不是要帶着那一身孽債來歸還前世所欠下的東西呢?
而她欠下的東西又是什麼?
“是這樣。”
卿詞肩上的傷口仍舊血流不止,似乎點了那穴道亦無甚用途。
趙泫塵皺了皺眉,“喂,清如先生,世人皆說你醫術了得,沒有理由這區區止血會難倒你吧?”
言下之意即是要她自己儘快想辦法來止住身上的血。
卿詞略思片刻,才說道:“有是有……”
她有些許遲疑,似乎並不想說出來。
“到底是什麼?”
趙泫塵不太耐煩地問道。
“這個方法其實不難,只需用拇指摸到鎖骨下動脈,用力向後向下將動脈壓向第一根肋骨,便能暫時止血
。”
“……”
趙泫塵有須臾的沉默,“你自己能用力止血嗎?”
她所說的這種方法若要自己相助,必會碰到她最隱私最敏感的地方,而且還要肌膚坦誠,他雖自認不是正人君子,但是一個女子的清白,無論如何,都不能毀在他手中。
卿詞見他面帶難色,知道他也和自己想到了一塊兒去,她苦笑地搖了搖頭,莫說用力,即便現在叫她擡起右手摸向鎖骨都是奢想。
趙泫塵稍作沉吟,他看了看她的劍傷,二話不說扶起了她,讓她輕輕地靠在自己的肩上,那劍傷再經拉扯,崩裂得更大了,玄衣男子的眼角不由狠狠地跳了跳,更加加快了手中的動作。
白衣單薄,沾染了黏稠鮮血,藉着微光,依稀還能看見那白衣之上所殘留的沙礫碎石。
入手,是瘮人心絃的痛。
他乾脆利索地脫了她的外衣,當脫至左肩傷口之處時,即使他多麼地小心,仍是看見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趙三王子,你這幫人脫衣服的手法還真是熟稔啊,不知脫了多少女子的衣服呢?”
卿詞調笑道。
“……這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趙泫塵瞥了她一眼,手上並不敢怠慢,又一件衣服被脫了下來,白衣女子仍是痛得直皺眉。
“與其痛着,還不如找些事情引開自己的注意力。”
卿詞依然脣露微薄笑意,那笑容恍似透明,美到極致的同時,亦令人心痛到極致。
“你也怕痛的嗎?我還以爲你不怕呢。”
“怕,我最怕痛的了,也最怕苦。”
“怕苦?”
語氣之中略帶疑惑。
“嗯,”卿詞點了點頭,“小時候我常常會揹着師父和哥哥將要喝的苦藥倒在花圃之中,再然後乖巧地裝作按時服藥,後來那花圃因受不住湯藥的苦澀,而全部枯萎了,下場不用我說,你都知道了吧?”
“哼,你這樣做不就是踐踏了他們對你的一番心意麼?”
“是啊,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還是真是任性,因爲每次我要喝的藥都是景闌辛辛苦苦幫我熬的,每天三次,從不間斷,每次煲完藥之後他還要去練功,還要上山砍柴,還要學習那永遠煩悶的經世之道,所以,他並沒有時間來監督我是否用藥。不過自那次之後,無論他多忙,總會看着我喝完才捧着空碗離開。”
“想不到你小時候也會這樣。”
趙泫塵邊說邊按上她左邊的鎖骨,再然後按照卿詞方纔所說的方法一路往下,微微觸過她最柔軟溫暖的地方停在第一根肋骨之處,用力按壓。
玄衣男子的手像火般灼熱,白衣女子的身體不自覺地僵硬起來,雖說對方是爲了救自己而作這番無禮舉動,但她畢竟是一名未經人事的女子,縱然是名滿天下的清如先生又如何?
遇到這種事理所當然的會尷尬。
“你放鬆一點,這樣纔會有效果。”
該死的,耳畔還要傳來對方曖昧的話語,什麼叫“放鬆一點”?
卿詞忍不住側眸瞪他一眼,赫然看見對方含着冰暖笑意的眸子。
這個人還真的是矛盾,即使是笑着還是不改肅殺。
“哧啦——”一聲,是衣料撕裂的聲音,卿詞回神,見趙泫塵手腳麻利地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塊布,再然後熟稔地幫她包紮好足有三寸長的劍傷,當做完一切事情之後,他從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簡直是比獨闖匪盜的巢穴還要來得費心費力。
卿詞仍舊無力地靠在趙泫塵的懷裡,她只感覺到渾身寒冷,如墜冰窖。
她知道這是失血過多的原因,但是她手頭上並沒有驅寒補血的藥物,自己在受了這麼重的劍傷之後還能活下來已是奇蹟。
她疲憊地闔了闔目,一股睡意席捲而來,眼前一黑,再次昏迷過去。
趙泫塵這次並沒有強行將她弄醒,他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女子調整了一個更舒適的位置,才站起身來觀察這周圍的地形。
白衣女子全身冰寒,毫無溫度可言,雖則是成功止住血,但她的傷勢並不能拖下去,不然,就算日後治好了,左手的靈活度亦會下降,她是一名醫者,施針救人是她的職責,她的雙腿已經不能走動了,若然連左手都不能靈巧運用的話——
哎。
趙泫塵暗歎一口氣,一直沸騰着的血液此時才從叫囂中重歸寂靜。
病秧子,這次是我欠了你一條手臂。
他凝視着她並不安祥的玉容,忍不住俯身在她脣角印下熾熱一吻。
沙屑爛泥,風滅殘灺冷,冥沉夜中,又是誰伴我在身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