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重心繼續旁若無人地向下沉去,她安祥地閉上了金眸,沒有掙扎,沒有喊叫,沒有悲鬱,外面明明是喧鬧一片,她的心卻寂靜得很,沒有一絲風可以將她的心湖攪亂。
就正當她以爲自己能在衆人眼皮底下沉去之時,一聲慘烈馬嘶喚回自己的神志。
是系在馬車之上的馬。
不妙。
卿詞心中一沉,蒼白脣角綻出一朵柔弱笑意,知道自己這次真的是必死無疑。
車外,那匹黑馬拼命地掙扎,高大的身軀已有一半陷入不斷向下旋卷的流沙之中,而青帷馬車更是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下沉去,黑白兩方的打鬥驟然停下,死死地睜大眼睛看着眼前詭異的一幕。
“三王子。”
“少主。”
雙方人馬不約而同地低叫出聲,想要提醒自己的主子注意馬車這邊的情況。
玄衣男子和藍衫公子此時鬥得正酣,早已遠離了馬車的範圍,現如今再回頭看去,兩人都不禁露出嚴峻的神情。
兩人都停止了打鬥,頗有默契地對望了一眼,便快速向馬車那邊掠去。
他們都知道卿詞此時遭遇着什麼,若然還不快點在馬車消失之前將她救出,那麼他們將會永遠都看不見那袂清冷裙角。
兩人不一會兒便趕回馬車附近,然,卻是不能繼續前進。
沙圈擴散的速度越來越快,形成一個黃色漩渦,不斷席捲着靠近之物,而中間那輛馬車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速下陷着,他們一干人等不敢靠沙圈太近,生怕稍不留神便會命喪沙下。
“卿詞!”
外面傳來白浚衡的聲音,雖是鎮定,然,還是能聽得出他此刻的悲切。
他們終究還是發現了。
卿詞待在原地仍舊沒有動。
剛一開始她還是能感覺到牽車之馬的劇烈掙扎,她死死地抓緊軟墊纔沒有被顛簸到車外,不然,現時的自己真的是成了沙下亡魂。
現在,她已經感受到那匹黑馬的無力,高昂嘶聲變得低轉徘徊,她知道它的無助,她知道它的絕望,因爲,她自己現在也是這種心情。
乾熱的黃沙已經灌進車中了,她的身體也漸漸被炙熱沙海所掩埋,縱然雙腿知覺不再,手心在碰觸到熾熱沙礫的那一刻,眸中仍舊閃過一抹不甘。
“卿詞,你掀開車簾看一看我,你掀開車簾看一看我!”
白浚衡見剛纔的呼喚沒有動靜,眼角急跳,有不祥的預感從心底深處涌了上來。
該不是她已經放棄求生的意志,消極等死?
他此刻真的是深深痛恨她是個殘疾,他真的是深深痛恨她的雙腿不能走動,不然,又怎會有如此令人膽寒的想法?
他見車中仍是沒有動靜,自己又不敢貿然前進,一時之間進退維谷。
一旁的玄衣男子面容依舊沉着,他並沒有出聲叫喚的意思,其實他也拿捏不準車中女子的心思,她是那麼地恨自己?明知道自己陷在流沙之中怎麼不開口向他們求救呢?
這,究竟是爲什麼?難道她真的是活膩了?
“卿詞,你究竟作甚?怎麼不應我?”
閒散溫和如白浚衡此刻也不禁動了怒,“你再不開口說話,我便過來和你一起沉下去。”
說罷,真的一步步地走進仍在不斷擴大的沙圈。
也不是
沒有想過施展輕功前去救她,但他一看馬車這個下沉的陣勢,便知輕功行不通,稍一不慎,還有可能加速她的死亡,在得到了《大漠札記》之後,他也潛心研究了一段時間,知道卿詞此時遇上的闃冥流沙,若不假思索地去強扯她上來,怕是連自己也會死無全屍。
但是,現在他卻不能多想,就算要死,他也要再見她一面,在谷中之時他就應該要強行帶她出谷,就算她當時不願意又如何?就算她心中有諸多羈絆又如何?也總好過現在讓她一人沉浸在流沙之中,遽然無助。
“你別過來。”
馬車之內終於傳來白衣女子的聲音,一隻青白素手輕輕掀開車簾,她的身子已有大半陷入了赤黃的沙中,熱風席捲而過,揚起更大的沙塵,更是阻擋了對望二人的視線。
“浚,你不要想着過來了,你應該清楚這是流沙,行走在沙漠之中的人一旦遇上流沙,就知道會必死無疑,所以……”
白衣女子眸中無波無瀾,清麗面容一如初見,潛靜美好。
她還記得自己的乳名,她還記得她對自己的承諾,她還記得自己這個過客生命中的悲傷。
可是,他恨她此時的冷靜,他恨她此時的消極,他恨她此時棄他於不顧。
然,縱使他恨又如何?
他根本沒有任何方法去救陷在沙中的她,他甚至沒有方法去接近那輛已經下沉到車壁中部的馬車。
是與她同死,又抑或是自己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去?
白浚衡有一瞬的遲疑,兩人隔着不遠的距離雙雙對望,金眸平瀾,辨不出情緒,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她一點點地被黃沙掩埋,水眸沉痛,心若成絞,就算要死,他也願意和她共度黃泉!
藍衫公子不再遲疑,直往漩渦中心而去,令白衣女子有一瞬的驚愕。
“不!別過來。”
卿詞無力地搖了搖頭,白浚衡恍若未聞,仍是眉目含笑,一步步踏入流沙之中,而澤淚宮的人早已被他們主子不要命的舉動嚇呆了。
“卿……”
藍衫公子剛想啓脣說話,突有一抹玄影在自己眼前迅捷閃過,緊接着自己被一股強勢勁風往後扯去,他堪堪後退了幾步,再擡目時,已然看見那抹玄影箍緊了白衣女子的肩膀,欲一鼓作氣將她強扯上來。
然,大自然的威力又豈是區區人力可以違抗?縱然你身懷不凡武功,縱然你力大無窮,仍舊難與巨大的流沙抗衡。
“病秧子,你快點抓緊我!”
語氣毋庸置疑。
卿詞定定地看着那人洶涌剔透的黑眸,閉了閉目,並沒有依言伸出雙手抓緊他的手臂。
趙泫塵此其時已是強弩之末,即使他輕功了得,也不可能無休止地浮在虛空之中,更何況,他本身這樣做等同於自殺無虞。
“我叫你抓緊我!”
玄衣男子幾乎在大聲吼叫着,他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緒,闃黑雙眸是充了血的狂暴。
白衣女子陷在沙礫之中置若罔聞,她靜靜閉着雙眼,不願再看他們的一睥一睨。
“好!霍卿詞,是你逼我的!”
“哧啦……”一聲,是烏曉劍毫不留情地洞穿血肉的聲音,白衣女子金眸瞬間大睜,本就乾涸幽白的嘴脣瞬間變得如灰般死白,冷汗冒了一整個額頭,她死死抿緊雙脣,緊皺的修眉是毫不掩飾的極致疼痛。
溫熱的血,順着她被刺穿的左肩流了一身。
“趙泫塵,你!”
白浚衡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他是何其殘忍!竟然用這種方法來救一名弱質女子?卿詞她,又如何能承受得起?
藍衫男子再也不管那什麼流沙,什麼漩渦,他徑直往前衝去,碧波水眸已然被那人身上的赤色蔓延。
卿詞,你等我,你等我!
“少主,不可,你現在前去必然也會被流沙捲走的。”
金風一看白浚衡瘋狂的樣子,也不管什麼主僕之禮,急急從後面扯緊他,不讓他再前進半分。
女子沒有了,可以再挑選,但是雪幟國涼笳侯沒有了,就再也尋不回了。
趙泫塵見已經固定住了白衣女子了,欲再次用力直接將她從流沙中救出。
豈料,沙礫的流動速度霍地快了起來,所形成的漩渦也逐漸在縮小,白衣女子已被流沙沒至胸口,鮮血混合着黃沙,徜徉了一地,又沿着那漩渦被卷至未明的黑暗中去。
趙泫塵被身下的那股大力撕扯着,他拼命運動內力想要將白衣女子從沙中扯出來,那漆黑的劍也越刺越深,幾乎能看見刀尖在後背浴着鮮血閃耀的冥光。
不忍卒目。
白浚衡被藍雨和數名澤淚宮的手下制住,半步不能前進,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兩抹身影在自己面前轉瞬消失,他甚至看不清那名連痛哼都不肯的白衣女子的面容。
那是怎樣的一種悲慼,是怎樣的一種有心無力,又是怎樣的一種悔恨無邊!
藍衫公子的太陽穴跳動不止,頭上驕陽烘得他渾渾噩噩,他滿眼滿心都是那白衣女子肩膀上流出的血,那麼的紅,那麼的多,那麼的熾熱!
“啊!卿詞,卿詞……”
悽愴叫聲響徹整片大漠,方纔那個形成漩渦的地方眨眼之間不復存在,一陣熱風吹來,揚起些許風沙,蒙了衆人的雙眼。
白浚衡似發了狂那般走到那個地方,拼命用手挖沙刮地,想要將那抹消失的白影尋找回來。
澤淚宮的弟子何曾見過自己的主子如此瘋魔的一幕?一時之間衆人都呆立原地,不知作何種反應。
氣氛正值緊繃之間,又一陣急促馬蹄之聲傳來,衆人再次手掣長劍望向來人。
當先一名青衫男子從馬上飛奔下來,他看着沙地之中那名情緒激動的藍衫公子,又梭巡沙漠中一週,並沒有看見他想要尋找的人。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爲何他家小姐不在這裡?就連那個御風國三王子也失去了蹤影?
他皺了眉,徑直走前幾步,走到金風旁邊,沉聲問他:“你可有看見我家小姐?”
金風側眸,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指了指白浚衡待的那片黃沙之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家小姐在一刻鐘之前被流沙捲走,她的左肩還被御風國的三王子刺傷了,兩人一同沉入沙礫之中。”
“轟——”一聲,青衫男子一聽,眼前黑了黑,他尋了他們一路,今天很不容易纔打探到他們的行蹤,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
這,叫他怎樣和大公子交代呢?
漾華攥了攥拳頭,立在原地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哎。
漠北無情,牧馬頻來,畫角聲中,滿目荒涼誰可語?
那襲紅衣與白衣,咫尺天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