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中的不適,漸漸褪去,身體,卻仍然睏乏不堪。甘以羅在地上靜臥,側耳,聽到塔下驟然傳來的喊殺聲,卻寂然不動。
端木贊和尚勤二人,都是功力深厚,武藝超絕,他二人聯手出塔,就算是被人發覺,諒來也沒人能夠阻擋。
果然,喊殺聲漸漸遠去,終於歸爲沉寂。睏意,一陣陣襲來,一寸一寸,吞噬着她的意識。所有的思緒,漸漸變的迷濛,而一顆心,卻仍然懸在不知所蹤的兩個愛子身上。
從越城奪門,到闖宮拼殺,一幕一幕,在腦中回演。承露殿寢宮中,那破碎的門窗,正殿上,那傾倒的桌椅……尚勤的話,也在耳邊迴響,“兩位王子必然無恙!”
“這裡,一定是有人護着兩位王子!”
是啊,那樣的激戰,斷不會是兩個幼子可以做到,可是,這宮中,是什麼人拼着性命,救護兩個愛子?
端木冶嗎?甘以羅的腦中,泛出離宮前的那些日子,端木冶時常進宮,與無缺、無忌的嬉戲,對無缺、無忌的疼愛……
是啊,若是冶在,一定會捨命護着兩個幼子。可是……一灘灘刺目錐心的血跡,在眼前輕晃。
不!
不!
那血,不是冶的吧?冶在端木贊心中的份量,她豈能不知?若是因爲救兩個孩兒,卻令冶有所閃失……
朦朧中,彷彿看到了端木冶滿身的鮮血,挺身護在兩個愛子身前,而,叛軍的兵刃,還在向他的身上砍去,一刀……一刀……
“不!不!”甘以羅搖頭。
不要是端木冶!
不能是端木冶!
若他有事,令端木贊如何承受?可是……旁的人呢?爲什麼沒有人人助他?承露殿中,留着許多的奴僕、侍衛……難道,全部背叛?
奴僕……
冷汗,涔涔滲出,甘以羅艱難的搖着頭,睡夢中,一顆心,陷入了絕望。
承露殿中,那些奴僕,他們……都是當年邑婁國的將侯之子……他們,都是端木讚的仇人啊!到了此時,豈有不借機報仇的道理?
“無缺……無忌……”乾涸的喉,無聲的喚着兩個愛子的名字,一顆心,漸漸沉入黑暗。
“不,不要……”甘以羅知道,此時的一切,不過是夢魘,她搖着頭,拼命的搖頭,想要醒來,但,所有的神思,仍然被噩夢糾纏……
“以羅!”恍惚間,一隻手在她肩頭輕推,耳畔,沉厚的聲音柔聲低喚。甘以羅一驚而醒,雙眸驟張,映入眼簾的,是端木贊英挺俊朗的面容。
“端木贊!”一手驟出,緊緊擒上他的衣領,甘以羅咬牙低喝。
是他!
若不是他造孽,留下許多的仇敵,兩個愛子,又豈會有今日?
“以羅!”端木贊微怔,身子在她的疾拉下前俯,卻不併抗拒,輕聲道,“是在做夢?爲何出這一頭的汗?”柔聲低問,環臂將她抱起,擡袖在她額頭輕拭,鷹眸中,是滿滿的關切。
冷冽雙眸,狠狠的瞪視。她以爲,她再不會恨他,從在南紹贛嶺下,他將她帶上馬,她就以爲,她不會再恨他!而此刻,心底的恨意,竟如狂潮泛涌!
他的殘忍,他的暴虐,天下皆知,而今日,就是他造下的罪孽,令她失去兩個心愛的孩兒?
“以羅!”端木贊再喚,她眸中的恨意,令他的心,一陣陣顫抖。
多久了,再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神情,方纔……又出了什麼事?
擡起頭,環塔四顧。與他一同回來的尚勤還沒有上塔,四個黑衣死士,挺然而立……一切,都沒有異常,和他離去時一樣。
“端木贊!”緊咬的齒縫中,迸出濃濃恨意,甘以羅咬牙,恨聲道,“無缺、無忌有什麼閃失,我不會饒你!”
端木贊垂頭,望着她恨意滿滿的雙眸,卻驟然鬆了口氣。無缺、無忌!她只是擔憂兩個孩兒,並沒有出旁的事。
“以羅!”微微搖頭,端木贊俯首,在她額間輕吻。
更深的將她緊攬入懷,在她身側慢慢坐下,輕聲道,“我搜過整個王宮,並沒有無缺、無忌的蹤影,只是……”鷹隼雙眸,微現遲疑,向懷中女子深深注視。
微微抿脣,低聲續道,“御膳房的曲公公說,七日前,叛軍攻入王宮,宮中亂成一團,廝殺聲,整整響了一日。後來,擡出許多侍衛、奴僕的屍身,並沒有見到無缺、無忌,也沒有冶。”
端木贊暗暗咬牙,仍然將實情相告。她是個女子,但,她不是尋常的女子,這樣的訊息,對她,不難承受。
“當真?”甘以羅遲疑低問,冷冽的眸光,漸漸變的溫和,手指慢慢放鬆,低聲道,“如此說來,他們不是被擒,就是……就是逃了出去?”
逃了出去?亂軍之中,兩個稚弱的幼子,如何能夠逃出去?
“嗯!”端木贊微微點頭,輕聲道,“我還問到,倪平五日前離開王城,恐怕,就與兩個孩兒有關。”濃眉微攏,思緒,漸入一片深思,鷹眸中,卻透出一抹森寒的殺意,咬牙道,“等今夜出了王城,孤王勢必要找到他!”
“今夜出城?”甘以羅一怔,側頭去瞧塔邊小門,那裡,一抹曙色,已悄悄透入。
王宮中叛軍三千,而此時,端木贊可用的兵馬,不過一百死士,若要衝出王城不難,但,白日裡強衝,勢必有太多的傷亡,爲今之計,只有夜間突襲。
甘以羅微微點頭,靜默片刻,輕聲道,“贊,若是……若是今夜,我身子還不能……”
“不!”話說半句,已被端木贊沉聲打斷,雙臂一緊,將她緊緊壓入懷中,咬牙道,“以羅,你知道我不會拋下你,這種話,不要再說!”
“贊!”甘以羅搖頭,掙扎道,“我只是……”
“我知道!”端木贊低語,說道,“你不想拖累我,只是,你可曾想過,將你留在這裡,縱然找到兩個孩兒,仍然會令叛賊得逞。”手臂略略一緊,安慰道,“你放心,有孤王和尚勤二人聯手,一定能帶你殺出去。”
低沉的話語,透着堅決,鷹隼般堅定的眸光,不曾有一絲動搖。甘以羅仰起頭,向他怔怔而望,隔了許久,才道,“贊,你忘了,還有……還有鄔氏母子。”
“鄔氏……”端木贊低應,濃眉一皺,低聲道,“孤王向來不殺女子,但是……到此地步,此人卻不能放過!端木恭……”
想到那瘦弱的少年,心底,有片刻的遲疑,輕輕搖頭,說道,“要怨,就只能怨他……不該抗命,私回王城罷!”
甘以羅心底一寒,輕聲道,“贊,他……他是你弟弟!”雖然不是同母,也是他的弟弟啊,他……果然下得去手?
端木贊還沒有應,卻見尚勤從石階上來,喚道,“公主,王上,用些膳食罷!”手中提
着個包裹,在二人面前打開。裡邊裝着大塊牛肉和幾枚麪餅。
“膳食?”甘以羅挑眉,問道,“哪裡來的?”
話剛出口,瞬間恍然,說道,“嗯,你們去了御膳房!”身子輕掙,脫出端木讚的懷抱,說道,“今夜闖城,全憑你們和一干死士廝殺,要多用些纔是!”伸手輕推,向尚勤道,“你去分給塔下的守衛罷!”
“以羅!”端木贊低喚,心中大爲無奈,說道,“你餓了一夜,若不用膳,身子如何能好?”
尚勤也忙接口道,“我和王上帶回許多,大夥兒分分,走夠支撐!”雙手捧着一隻水囊送上,說道,“公主,你若不走,尚勤留下!”
甘以羅無奈苦笑,說道,“你們只有兩個人,又帶得回多少?”心知自己果然不能殺出,眼前這二人,必然也不會棄她而去。輕輕嘆了口氣,取麪餅慢慢撕開來吃。
尚勤鬆了口氣,低聲道,“我去塔上瞧瞧!”將水囊交給端木贊,轉身向塔頂奔去。
端木贊將水囊打開,送到甘以羅脣邊,俯首在她耳畔,悄聲道,“以羅,這水裡沒有下藥,你儘管放心!”
一句話,瞬間將二人拖回不久前的平湛洲山洞裡。想到端木贊誤飲補藥的事,甘以羅臉上一紅,“嗤”的一聲笑出聲來,胸中鬱悶之氣頓時散去不少。
側頭橫他一眼,說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說笑。”接過水來慢慢喝了幾口,輕聲嘆道,“但願過得了這關,好好生下這個孩兒!”一手在小腹輕撫,腦中閃出的,卻是無缺、無忌兩張小臉。
長子端木無缺清靈俊逸,次子端木無忌沉穩端凝,若是,這腹中,果然是個女兒,又會生成什麼模樣?
“這個孩兒,自然會好好生下來!”端木贊低應,大掌覆上她纖柔的小手,一同輕撫腹中的孩兒。
雖然說,這已經是他們第三個孩兒,但,卻是他和她第一次,共同的期盼,他,豈能容它失去?
塔下,又再傳來牟章的叫罵聲,從昨夜到今晨,這已經是第四回了罷?
只是,這一回,從端木贊罵起,漸漸到端木洪野,慢慢的,竟然辱及端木讚的生母,大鄔後。
端木贊濃眉微蹙,眸中,掠過一抹怒意,背脊,漸漸變的僵直。
甘以羅不安的側頭,望着他隱含怒意的鷹眸,反手將他手掌握緊,低聲道,“贊,他只是想激你出塔,你不要中計!”
“中計?”端木贊低語,咬牙道,“只是孤王若不下去,他只道孤王怕他!”一手在她肩頭輕拍,輕聲道,“我去去就回!”不等甘以羅阻攔,已抽身疾起,奔下塔去。
“贊!”甘以羅疾喚,伸手去抓他衣襬,卻一抓落空,眼看着他的背影衝下塔去,不由心中暗驚,疾疾躍起,向塔沿小門撲去。
微曦的薄霧中,塔下叛軍四人一排,在宮道上挺立,隨着牟章的喝罵,一聲聲,也高聲叫嚷。
整整一夜,輪番的喝罵,塔上除了端木贊和尚勤的驟出驟入,再也沒有一絲動靜。
威震大漠的北戎王,也被他們逼到絕路,在這塔上,做了縮頭烏龜。
這個認知,令塔下叛軍無不振奮。對於武人來說,尤其,是對於大漠上的勇士,無論敵友,戰敗大漠之王端木贊,都是無上的榮耀。
而,作爲叛軍,若是能將端木贊生擒,甚至折辱,那更是一世的功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