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雲初負手而立, 一襲紅衣,裙裾曳地,卻是絕代風華。她向下眺望了一眼, 脣角一抿, 轉頭向一旁的人交代了兩句, 自己轉身向行宮之中的主殿走去。
緊閉的鏤花木門驀然打開, 她腳下步子緩慢沉穩, 眼中精光畢露,等到邁進了那道門檻,便不發一言地看着正對着她的, 正襟危坐的顧清遠和抱着孩子,似有憂傷的蘭沁。
袖中的手攥成拳, 指甲刺着手心, 她垂下眼簾。
膝蓋彎曲, 跪在地上,三叩, 起身,再跪,又是三叩,再起身,第三次跪下三叩之後, 她便以額觸手, 匍匐在地上, “請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帶着弟弟離開皇室。”最鄭重不過的禮儀, 最平淡的語氣, 最令人詫異的要求。
‘哐當’一聲,顧清遠手中杯子的杯蓋滾落到了地上, 就連蘭沁的表情都發生了變化。
顧雲初始終沒有擡頭,只是靜靜等着他們的答覆。
“起來吧。”顧清遠一聲嘆息,略有蒼涼。
她原地起身,又向後退了一步,垂首而立。
“你早便知道了?”顧清遠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女兒,忽然發現,原來栽培了她這麼久,還是一點都不清楚。
“是。”她低着頭,自從四年前撞到顧清遠和蘭沁的事情,她便一直調查着他們的事情,皇天不負有心人,總是會有那麼些蛛絲馬跡的。
“到底還是小看你了,”顧清遠輕輕搖頭,“我同你母親,本是想瞞你一輩子的,畢竟……對於你一個皇家公主來說,這並不算什麼光彩的事情。”
顧雲初輕輕點頭,“爲了徵兒,爲了弟弟,請爹爹孃親,離開皇室,甚至離開華國。”她早便知道,她也不想不孝,可是更不能讓局勢陷入一種混亂的狀態,這是她唯一能做的,讓他們走……
“走?”顧清遠輕嘆一聲,“既是要我們走,便要答應我兩件事。”這兩件事,本是想一步步安排下來的,可是現在既是要走,便只能交給她了,可能……對她是殘忍的,如果不是時機不到,真的不想如此做。
“雲初聽從爹爹安排。”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
等到顧雲初從正殿出來的時候,和万俟暄打了個照面,兩人四目相對。
“對不起,阿初……我沒有想到……”万俟暄被領進行宮的時候,聽到她身邊的人說她的安排還覺得不可置信。
“你還是不夠信任我。”顧雲初攥緊拳頭,也只是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不是的,阿初……”万俟暄還想說什麼,顧雲初已經和他擦肩而過。
“帶上人趕緊離開吧,千萬要小心行事。”她人已走遠,僅是飄然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万俟暄站在原地,束手無措,她是生氣了,他知道,可是有多久她都不曾同他這樣生氣了?晃神之間,他已經站到了顧清遠和蘭沁的面前。蘭沁看了他一眼,似是歉意。
他鞠身行禮,護送三人從密道出去。
顧雲初站在臺階上,雕欄玉砌,寫不盡的奢華,可是既然站在了這奢華圍繞的環境中,就要擔當起來。她顧雲初,不是沒有擔當的人。
攝政王顧清遠以有辱皇室威嚴之由自盡,而太后蘭沁欲以身殉情,被攔下,自請去除皇家玉牒,從此淪爲庶民,攜幼子入田園。從此世上再無華國傳奇顧清遠。
與此同時,在風口浪尖的顧雲初,提出與江陽王万俟暄和離。一時之間,舉國譁然。誰都沒有想到,琴瑟和諧的夫妻二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天。問及理由,顧雲初只道万俟暄同自己不合,此次事情更是加劇了矛盾,不得不和離。
湊巧的是,東越發來了國書,東越國主爲太子戚少陽求娶華國公主。
而在第二天,顧雲初又遞上了請求,請求同万俟暄和離,並於東越聯姻。這是誰都想不到的。
顧雲初的請求,帝按下不發。而万俟暄在公主府前站了三天三夜。
“殿下,江陽王還在外面站着,已經是第三天了。”綺羅將一杯茶放到了顧雲初的面前,低眉順眼,生怕惹了她生氣,要知道,這段時間已經有不少下人受了責罵,顧雲初心情不好的時候,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都沒有人讓他回去麼?”她揉了揉眉心,想努力讓眉頭舒展。
“都勸過了,可是江陽王還是不走。”
顧雲初透過窗戶望出去,隔着數道院牆,她其實什麼都看不到,可是看那神情,就好像已經看到了那人一身單衣,立在門口,路過的貴族對其指指點點。
“罷了,我親自去吧,不然他怎麼會死心,”她緩緩站了起來,腳下似乎還是有幾分不穩,坐到梳妝檯前,“綺羅,爲我妝點下。”鏡中的人看起來似是十分憔悴。
綺羅有一雙巧手,稍稍妝點 ,顧雲初便是面若桃花。她出現在万俟暄面前時,便是如此。
“阿初,你終於……”話未說完,見到她面上冰冷的表情,終是住了口,站在原地,不知當如何。
“你走吧。”她眼簾輕垂,睫毛輕輕扇動。
“你!”万俟暄沒有想到,自己等了三日,竟然僅僅等到了這三個字,他深吸了一口氣,“當初嫁予我時,你本就是不情願,如此也好,只是……你能不嫁給東越太子麼?”
顧雲初輕笑了一聲,“呵,爲什麼不?”
万俟暄似是被這話弄得惱怒了,“顧雲初!你還有心麼!”他怒氣衝衝地看着他,既失望又難過。
“心?”顧雲初咀嚼着這個字,她身子一轉,袖口摩擦過裙襬,“有心,能讓我成爲一國之母麼?”絲毫不加掩飾地傲然語氣,她想象着自己是那種最惡毒的女人,說着最傷人心的話。
“是,”万俟暄向後退了一步,“你的確是可以當一國之母的,那也要看東越太子有沒有能登上皇位的能力!”
“有我在,又有什麼關係?”
一時間,他臉色慘白,踉蹌地離開了公主府門前,皇城之中,皇宮之外,本就是行人甚少,而此時的万俟暄,沒有乘車,在寬闊的街道上顯得更是孤寂。
天空灰濛一片,似是要下雨了。
顧雲初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心中彷彿是被抽空了一樣,最終抿脣又進了公主府。
第二日,在衆人的驚異聲中,万俟暄上了摺子,希望華帝能夠同意兩人和離,從此各配佳偶。被認爲是天作之合的姻緣,也不過一年。
念着江陽王情深的人皆是譁然,顧雲初第三次的請求又遞了上去,希望能同東越聯姻。顧徵無奈同意。
如此,鳳陽長公主嫁予東越太子的事情便定了下來。
世人皆嘆皇家之事宛如風雲,難測。
“阿初,你是瘋了麼?”顧雲琬擡手揮退了左右侍從,看着在琴案後坐着的,無動於衷的顧雲初,心生惱火。
“阿姐既是認爲我是瘋了,那我便是瘋了。”她嘴角微勾,只是不知是自嘲還是嘲他。
“聯姻是什麼好事情麼?你又嫁過人,到了東越指不定要被如何指指點點,你這又是何苦?”顧雲琬看她眼中亦是佈滿血絲,不由輕嘆。
顧雲初輕輕搖頭,最終又點了點頭,“我是無所謂的。”她輕撥琴絃。
“無所謂?”顧雲琬一肚子氣不知道應當撒在何處,“你知不知道自從万俟暄從你公主府離開後,他便一病不起!”她情緒波動,卻不是因爲万俟暄一病不起,只是突然有些絕望,那些曾經的人和事,好像都變了。
她還依稀記得万俟暄同自己表明戀慕皇妹時的神情,還答應爲他保密。兩人大婚的時候,她曾經以爲那就是顧雲初一輩子的歸宿,可是有一天,他們兩個和離了,顧雲初要嫁去東越了。她只是覺得束手無措,好像有什麼朝着未知方向發展去了一樣。
“本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顧雲初長袖一揮,站了起來,倚在窗邊。
“你……”顧雲琬嘆了一口氣,終是不忍心再繼續說下去。
一年復一年,卻又是深秋。禮部已經開始準備她去東越的嫁妝,顧徵下令,一定要比顧雲初第一次成親時還要豐厚。
聽聞,万俟暄纏綿病榻了許久,聽聞鳳陽長公主在公主府中日日彈琴,將一張古琴的琴絃彈斷,聽聞東越國主爲顧雲初準備了極其豐厚的聘禮,還聽聞東越太子在聽到是顧雲初會成爲他的太子妃的時候,摔碎了一隻翠玉酒杯,不知道是喜是怒驚還是。
“我就要去東越了,你也不必再跟着我,過半月便以太子妃壽禮之由,將你送到燕國。”背對着花暮,她無意識地蜷着手指,試圖緩和指尖上微微的痛意。
花暮沉默了半響纔開口,“奴聽從安排。”
“到了燕國不能再護着你,你自己要小心。”她轉頭,仔細看着花暮,從第一次見到花暮,到後來一點點抽絲剝繭知道了一些事情,他們兩個相識的時間也不是很長,恰好一年。
花暮此人,足以被顧雲初引爲知己,奈何活得太過憋屈。
“既然捨不得,爲何還要如此?”他的目光停在她的指尖,“沒有什麼地方比自己的家鄉更好。”
“你不也一樣?”顧雲初反問,“各人有各人的苦衷罷了。”閉了閉眼睛,不再看花暮,轉身離開。
她仍記得,那一日在昭邑行宮,顧清遠用四平八穩的聲音,提出了第一個要求,“和万俟暄和離,嫁給東越太子。”
當時是驚慌失措還是忍不住眼淚,更加難過,那都不重要了,可是她沒有問到答案,沒有人告訴她爲什麼要她這麼做。沒有人說,沒有關係,她可以自己找,權謀之下,她終究是擔了遠赴他鄉的擔子,曾經最最不願的事情,如今卻是不得已了。
沒錯,她捨不得,什麼都捨不得,可是因爲顧清遠的話,她不能向万俟暄坦白,更何況,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回來,還會不會回來。
驀然回首,才發現已經和想要的生活相去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