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敏心見到陳寂,緊繃的心絃瞬間鬆弛,再也支撐不住被天竺毒折騰得疲憊不堪的身子,眼前一黑昏倒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是到了陳寂和小叔的府邸上,牀邊燭火下,那滿頭銀灰色長髮的年輕男人和那黑髮紫眸的俊美的男子,正分別輕握着君敏心的兩手,神色凝重地探討着什麼。
立在一側的陳寂側過頭來,正對上君敏心迷濛的視線。他驚喜道:“王爺,師父,敏兒醒了!”
“小侄女,你怎麼樣?”君閒摸了摸她柔順的髮絲,語氣有些疲憊的沙啞。
君敏心只覺眼前一片霧水迷濛,雖然很努力地睜了睜眼,但只看到面前有熟悉的人影晃動,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她閉了閉眼,再睜開,平靜而虛弱道:“我眼睛怎麼看不清楚了?”
繼而又舒心一笑,道“小叔和父親都沒受傷吧?我就知道小叔福大命大,怎麼可能輕易被殺死……沒事就好。”
“你毒入肝臟,對眼睛多少有些影響,等拿到解藥便會好起來。”靖王溫柔地撫摸她消瘦了不少的臉龐,語氣裡夾雜着難得的心疼與愧疚,“你小叔找了替身受難,這纔有機會脫身聯繫精兵勤王,回來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阿寂,他向小閒報告了宮中的情況,小閒這纔派人將我接出。隨風那邊,也多虧了阿寂連夜送信,現在漠北七萬軍士和你姑父的人馬都已駐紮在宮外,子時攻城,奪回靖宮。”
君敏心輕輕頜首,看到角落裡一抹熟悉的人影沉默着站在幾步開外,努力前傾着身子,似乎想離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君敏心沒由來一陣心酸。她朝他伸出一隻手,笑道:“此番,阿寂可是大功臣!阿寂想要什麼獎賞,我去父親那兒給你討來。”
陳寂下意識動了動腳,卻又生生釘在原地,身子卻前傾得更爲厲害了。靖王見到他強忍着想要親近敏兒的模樣,心下知道這青梅竹馬的少男少女,已不僅僅是兄妹之情了!靖王無聲地嘆了一口氣,扯過陳寂的臂膀,將君敏心的手交到陳寂掌心。
陳寂這纔有些侷促地挪到君敏心牀前,半跪在榻前,與她十指緊扣,輕而堅定道:“此生只願敏兒幸福安康。”
午夜子時,勤王兵在大將軍君閒及副將陳寂的指揮下,正式攻城,以勢如破竹的氣勢迅速拿下東南西北四門,王守德等叛軍被迫退至鳳儀殿、昭陽殿,做困獸之鬥。
次日凌晨,叛軍內亂。
禁軍六品帶刀侍衛張忠邦趁亂斬殺王守德,將其首級獻給靖王,受降。兩個時辰後,叛黨餘孽被肅清,這場宮變終於在一片血海中被徹底鎮壓下來。
鳳儀殿,那美麗而成熟的女人一身華裝,烏髮高綰,長裙蜿蜒拖地。柳氏王妃面容上施了薄薄的胭脂水粉,更襯得一張臉明麗動人。
此時,她如同待嫁的少女般靜靜坐在繡榻上,含笑看着靖王和君敏心,看着帶刀衝進來的勤王兵和君閒,以及陳寂。
“雪樓,你來了?你終於肯來見我了,真好。”她目光一派柔情繾綣,彷彿即將完成人生中一個最大的願望,帶着病態的欣慰和滿足。
靖王沉默許久,薄而優美的脣幾番張合,方纔清晰道:“念你十幾年兢兢業業,我不殺你……這鳳儀殿仍是你的,你仍是我大靖國的王妃,仍是敏兒的母親。只是從今以後,不許踏出鳳儀殿半步!”
王妃倏地瞪大眼,眸中閃爍的不是開心,不是感激,而是深深的絕望和痛苦。她伏在榻上咯咯地冷笑道:
“你果然不肯原諒我!你寧願冷落我、軟禁我一輩子,也不讓我去死!”
靖王紫眸清冽,半響才輕嘆道:“你又何必如此?”
笑容慢慢凝固,柳氏情緒忽然失控,她猛然起身淒厲地嘶吼:“我也不想這樣!是你負我!是你們君家逼我!”
那樣聲嘶力竭的控訴,那樣絕望的眼,彷彿要將十六年的委屈與哀痛通通釋放出來。
柳氏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喘起來,臉上呈現出不正常的嫣紅。那一刻,君敏心無言地潸然淚下,第一次,她如此痛恨自己的無能爲力……
接觸到君敏心哀痛的目光,柳氏緩緩直起身,從寬大精美的袖袍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對君敏心笑道:
“女兒過來,讓孃親好好地看看你。”
君敏心下意識朝母親走去,被君閒一把拉住。
“小心有詐。”君閒朝敏心輕輕搖了搖頭。
“敏兒,你過來幾步,讓娘再看一眼,”王妃依舊微笑着,可眼裡已有了淚光,她放軟聲音哀求道:“就一會兒,好麼?”
身爲女兒,君敏心對母親一直是心存愧疚的。母親在偌大的靖宮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可自己卻因爲前世的記憶而對母親心有隔閡,她不知道在母親逼宮的背後竟暗藏着一個妻子痛失愛情和青春的無助與悽惶。她想努力改變,卻弄巧成拙,她不孝,她今生最對不起的……便是面前這可憐的女人。
此時,面對一向高傲的母親竟低聲下氣請求自己,君敏心怎能拒絕?
想到此,君敏心含着淚,輕而堅定地掙脫君閒的臂膀,道:“小叔安心,不會有事的。”
說罷,她邁步緩緩朝母親走去。身後,陳寂警覺地拔劍,隨時做好戰鬥準備。
“母親,女兒不孝。”君敏心在母親面前站定,淚水讓本來就不甚清明的視線更加模糊了,她哽咽道:“是女兒太無知,我不該逼你……”
柳氏依舊噙着一抹微笑,笑着笑着,眼淚便流了下來。她說:“敏兒,娘在鑄成大錯之前本是放開一切了的,可是偏偏……放不下你!我讓雲環給你下毒,其實是想帶你一起死的。娘愛你,放不下你啊!那天竺毒,我也服用了……”
說罷,她從衣襟裡緩緩掏出一個物件。霎那間,在場所有人都紛紛拔劍,緊繃如弦!千軍一發之際,只見幾聲暴喝同時響起:
“當心!有暗器!”
“保護公主!”
“敏兒!!!”
接着,一劍飛來,帶着呼呼的風響擦着君敏心的鬢邊,直直釘入王妃柳氏的胸膛!
霎那間,鮮血如最豔麗的紅牡丹層層綻放,噴薄而出。時間彷彿被無限放慢,柳氏半張着脣,金釵飾物蹦落一地,長髮散亂如妖。她緩緩低下頭,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柄沒入自己胸口、穿膛而過的短劍,然後往後一跌,頹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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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君敏心的視線忽然清楚起來。她清楚地看到了那柄熟悉的短劍,正是自己當年送給陳寂的那柄青魂;她還看到了陳寂保持着擲劍的姿勢,愕然地瞪大墨藍色的眼睛;她甚至捕捉到了母親倒下時每一絲細微的風動……
衣袂翻飛,黑髮飄舞,柳氏如一朵怒放的牡丹花,整朵凋零。她輕飄飄地倒在血泊裡,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柳氏手中的‘暗器’骨碌碌滾到君敏心的腳下,她機械地彎下腰撿起來一看:原來這並非什麼暗器,只是一隻白瓷小藥瓶。
血泊裡,柳氏染血的脣瓣微微張合,氣若游絲地說着什麼,鮮血從她嘴角汩汩流出。君敏心木然的將耳朵湊過去,只聽見母親染了鐵鏽味兒的聲音悽愴傳來,像一縷輕煙般脆弱。
“那是……解藥,我終究……是捨不得你……”母親動了動指尖,似乎想要觸摸女兒蒼白的面容,“這樣也好……只是,沒來得及……同你父親……說再見……”
接着,她頭緩緩歪向一邊,貼着冰涼的大理石地磚,枯萎的容顏浸入那一灘漫延開來的、來自自己心臟的鮮血中……
這座靖宮埋葬了母親的青春,埋葬了她從未得到過的一點希冀和愛情,也埋葬了她的生命……死亡前,她只是想把解藥拿給女兒,她說她捨不得女兒陪自己一起死……可是,卻被當成暗器斬殺了。
——被陳寂親手刺殺了。
——君敏心最親的人,被自己最愛的人殺了。
再也流不出眼淚了,君敏心形同木偶,毫無生氣,烏黑的眸子一片空洞的死寂。
“敏兒,敏兒!”父親的聲音好似來自雲端,忽遠忽近,飄忽不定。
君敏心愣愣的,許久,才慢慢恢復心智。剎那間,驚慌,惶恐,愧疚,哀痛……所有的情感在一瞬間爆發,猝不及防地將她全部淹沒。
“娘——!!!”君敏心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顫抖着伏在母親尚有餘溫的屍體上,無聲的嗚咽。
身後,有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接着,陳寂夾雜着悔恨的聲音顫抖着響起,在死寂的大廳顯得異常突兀:
“陳寂誤殺王妃,以下犯上,願以死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