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七月流火的季節。頭頂的太陽毒辣辣、白晃晃的,刺得眼睛生疼,連同四周不曾消停片刻的蟬鳴都變得聒噪起來。
燥熱使空氣都扭曲變了形,而校場上的士兵卻不怕熱似的,正排列成行揮汗如雨地操行演練。熱辣的太陽照耀在男人們赤-裸的膀子上,強健的肌肉上閃着細密汗珠,遠遠看去顯得十分油漉。
雲環把輕透夏衫的袖子挽起來,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一手遮在額間一手不停地揮舞着手帕扇風,擰着眉頭道:
“公主,這麼個毒辣天氣你往這練兵的校場來做什麼?在宮裡避暑的水榭裡好生歇着,喝碗冰鎮酸梅湯不是甚好麼!”
上千士兵的吶喝聲整齊雄壯,君敏心執着素白的團扇,在校場門口朝裡望去,一眼看見長身站在士兵中間的叔叔君閒,只見他穿着銀白單衫不斷來回巡視着,時不時糾正士兵的動作,在一羣光膀子的男人中間十分顯眼。
並沒有看見陳寂。君敏心慢慢掃了一眼雲環明顯不耐的臉,擡起手中的團扇指向前方,童音清脆但很沉着:“這些士兵不論嚴寒酷暑還是風雨雷電,每日都要在校場中練上好幾個時辰,還要隨時面對戰場上的殺戮與死亡……”將團扇收回,緩緩扇動幾番,她繼續道:“而我們這纔在太陽底下走了百餘丈,離了清涼的水榭不過一刻鐘,你就受不了了?”
雲環是王妃柳氏親自挑來伺候君敏心的心腹丫鬟,故而一向恃寵而驕、口無遮攔。此時見君敏心如此說,立刻反駁道:“是是!你是公主,想做什麼不過一句話的事,我們這些下賤人天生就是給人使喚的,哪兒敢有怨言?”
雲環一向認爲小公主是個軟柿子,但她顯然不知,現在的君敏心早已不是當初的君敏心了。
只見君敏心眸子依然溫潤,“我身爲上位者,自然要體諒底下人的難處,畢竟王族就要有王族的威儀。”她轉頭看向雲環,但嘴角的弧度卻越發譏誚起來,“但下人也該有下人的樣子,過分僭越可就不太好了,不是麼?”
那一瞬的目光竟然讓雲環渾身一個哆嗦,只覺一陣冷風涼颼颼地爬上背脊,待她仔細來瞧時,小公主依舊是那副淡然靜謐的樣子,哪裡還能看到一絲剛纔的威嚴?那樣的目光實在不是一個小女童該有的……難道是錯覺?
“我去校場逛逛,你呆在這兒等着罷。”君敏心開口,卻並沒看身邊惶惑的丫鬟,待到雲環回過神來時,君敏心纖小的身影已遠去在烈日黃沙的校場了。
“手臂擡高點,弓步紮好……小侄女?”君閒替身邊的士兵正了正姿勢,大步跨過來抱起君敏心原地轉了一圈再放下,笑出一口白牙,“大熱天怎麼跑這兒來了,萬一曬壞你這人蔘娃娃了怎麼辦?走走走,去樹下陰涼處……來人,端壺涼茶過來!”
風吹起君敏心淺蔥色的輕紗飄帶,她問道:“小叔,阿寂呢?”
銀色的髮絲浸潤了汗水貼在脖頸上,君閒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將她抱到樹下的圓石上坐好。冰涼的石頭坐上去十分愜意,君閒揶揄道:“就知道來找那小子,看來小侄女是要美郎君不要小叔了!”
“小叔你又來了!”君敏心無奈,替君閒扇了扇風,風吹起銀色的髮絲在陽光下折射出奪目的光芒。
近侍提了壺涼茶過來,君閒遞給敏心一碗,自己灌了一碗。
“真涼快,嗯,舒服!”君閒頗爲享受地眯着眼,側着頭朝敏心綻開燦爛的笑來,“阿寂那小子在後場練射箭呢!”
得知陳寂所在,君敏心忙放下半空的茶碗,彎眸笑道:“謝謝小叔,敏兒去了!”
“等等!”君閒喚住急匆匆趕往後場的敏心,將剩下的半壺涼茶交給她,“給他帶過去吧!那小子也練了大半天了,你們先玩着,待會等收兵後太陽沒那麼毒辣了,小叔帶你倆出宮玩去!”
想起自己許久未曾見過王城街市的繁華景象了,君敏心眼睛一亮,用脆生的童音道:“一言爲定!”說罷,遂提着茶壺朝後場跑去。
後場比前面安靜許多,沒有吶喊和飛揚的塵埃。只有二十餘人穿着統一的青白布武士袍,黑布靴,用棗紅繩子紮起袖腕,正背對着分成兩排對着靶子練箭術,另有四十來人圍坐在一旁的長凳上,皆是十六七八的年紀,時不時發出一陣喝彩,大概是輪場休息的小兵。
陳寂是這羣人中年紀最小的,比他們都要矮上一個多頭,因此君敏心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身影——第一排第八位,那個如青松般挺直瘦削的鬈髮少年,只離她十幾步遠。
陳寂拉弓,目如鷹隼。弓弦繃直,弦如滿月。從君敏心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他稍顯稚嫩卻完美的側顏……君敏心第一次覺得陳寂長得很是俊美,乾脆尋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欣賞陳寂帥氣利落的箭術。
‘嗡’地一聲,陳寂鬆手,羽箭射出,正中紅心,四周一片喝彩!
又是一箭,再中紅心!
君敏心看得呆了,那羽箭穿透靶子紅心的聲音讓她微微戰慄。不知爲何,她忽然想起了前世落長安射入她心臟的那一箭,那令人心碎的聲音……每當回首過去,她都安慰自己那不過是一場噩夢,直至此刻她終是明白了:那不是夢!
君敏心的確死了,死在了回憶裡。
明明坐在陰涼處,她卻只覺陽光異常刺眼,熱得她頭昏腦脹,四周的喝彩歡呼聲也變得異常嘈雜。她冷汗涔涔,目光渙散,幾近眩暈……
正此時,陳寂箭壺裡的箭矢空了,二十支箭全部命中。他換下場來休息,擡頭卻看見一個熟悉的小身影獨自坐在榕樹邊的石頭上,一動不動彷彿沒了生機。
他頓了頓,準備朝她走去。
不料君敏心自個兒站起來,腳步踉蹌了一下,然後對他展開一個虛弱的笑來:“阿寂,我給你送茶水。”
四周有幾個耳尖的少年聽見了,立即起鬨調笑:“喲,這是誰家的漂亮妹妹啊,陳寂?”
“今年新來的小宮女麼,可真會體貼人!”
“陳寂你這小子真有福分啊,纔來不過幾個月就有妹妹瞧上嘍!”
陳寂已比初見時長高了些,頭髮長了,身板總不那麼瘦削,白皙的皮膚也被曬成了健康的淺麥色,滲着晶瑩的汗珠。君敏心笑着將涼茶遞過去,又惹起四周一番口哨調笑,陳寂低着頭接過茶水,面容不負衆望地浮起一抹微紅。
“謝公主。”
他低聲道,獨自面對敏心時依然有些侷促。見君敏心臉色有些蒼白,他很想問問是不是中暑了,無奈話到嘴邊,終究沒能說出口。
大概是做奴隸慣了一時改不過來,陳寂將主僕尊卑分的極爲清晰,幾個月前的他見公主一次就要跪一次。君敏心笑笑,她可是好不容易纔改了陳寂下跪的毛病,如今他雖然語氣仍十分恭敬,但好歹不似以前那般生疏了。
四周似乎靜了好一會兒,那些個喧鬧的少年士兵才一個個瞠目結舌地望着君敏心,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
“公……公……公主?!”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那幾十個少年忽然齊刷刷地跪下,齊聲海呼:“叩見公主殿下!”
聲如洪鐘,簡直振聾發聵。君敏心嘆了口氣,無奈苦笑……
太陽斜至山頭,君敏心早就在舒適的馬車上等着了。君閒收了兵,換了身輕便的白衣袍如約而至,銀灰色的頭髮用髮帶束在腦後,更添幾分俊秀。
緊跟着陳寂也換了身乾淨的白色武袍趕來,烏黑鬈髮高束,額間照舊垂下一縷波浪黑絲,英氣勃勃。上了馬車,他朝君閒抱拳,恭敬道:
“徒兒來遲,讓師父、公主久等。”
君閒不甚在意地揮揮手,掀開簾子朝道:“出發吧!得趕在戌時宮門關閉前回來,可不能讓王兄給發現了。”
君敏心看了看少年老成的陳寂,又看了看歪着身子搖紙扇的小叔,忍不住抿脣一笑。
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都回來了,她曾經最親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