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明黃的聖旨,將君敏心所有的愛與癡念生生截斷!
君敏心成了大姜朝的‘長風公主’,不久後便會代表靖、姜兩國與胡族首領蘇吉王和親,從此再也無法迴歸故土,只能在黃沙翻滾的西域孤獨終老。
君敏心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小鳥,還沒學會飛行,翅膀就斷了。
大局已定,靖王無力改變,力爭許久,終於請求姜皇和蘇吉王同意:長風公主君敏心,必須從靖國出嫁。蘇吉王的和親使先退回靖、胡邊界的雁城,半月後靖王親自將女兒送到蘇吉王手中……
蘇吉王心情頗好,貂皮氈帽下,深邃的眸中閃着翡翠色的光芒。他朗聲大笑,帶着西域人特有的粗獷豪氣道:“靖國大王捨不得獨女,從家鄉出嫁是應該的!無礙無礙,本王就在雁城等待我美麗的王妃!”
姜皇思忖片刻,道:“長風公主代表的是我大姜和靖國的榮譽,身份尊貴,不可有丁點兒閃失!朕命仇將軍爲護親大使,日夜守護公主安全,如何?”
殿下,一身武袍、目光銳利的男人抱拳道:“臣遵旨!”
君敏心深不見底的眸子緩緩投向仇初照,在心裡無聲地冷笑:說是保護公主安全,但實則是皇帝派來監視自己的……仇初照啊仇初照,莫非我兩世都要栽在你手裡不成?
和親事宜定下,滿朝文武彈冠相慶,舉國歡呼。君敏心孤身一人走出大殿,一步步走下漢白玉鋪就的臺階,每走一步,心就涼一分,每走一步,就離錦繡繁華的家鄉遠一步……
那一刻,她很想笑,很想縱聲大笑,嘲弄衆生、譏誚宿命!她牽了牽脣角,笑着笑着,眼淚便流了下來。
深夜,她提筆良久,千言萬語無從訴說,這段即將橫亙生死的愛戀,她該如何書寫?
顫抖着手腕,她終是哆嗦着寫下一句,只此一句,便讓她忍不住放聲痛哭!
“阿寂,我要與蘇吉王和親了。北地雁城,能與君絕別否?”
半月後回到靖國。宮中滿堂紅色綢彩,掛着成串的紅燈籠,門窗貼着‘囍’字剪紙,一派無比諷刺的喜慶之景。
靖王要從自己的親近朝臣中挑選一人,與公主一同入胡。誰都知道,與公主一同進入胡族,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回到中原……滿朝文武唯唯諾諾,無一人敢來應徵。
除了治書大人,董安。一身儒生之氣的董安手執象牙笏,出列行禮道:“臣董安願爲和親使,與公主一同入胡!”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都鬆了一口氣。靖王屈指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閉目道:“那就董卿吧。”
朝露殿內,君敏心呆呆看着屋檐上那隻青銅駝鈴,想起許久以前那鬈髮少年打在隔壁紙窗上的側顏,那道美麗的剪影……半響,她輕聲吩咐:
“木槿,找人替我將屋檐上那隻駝鈴摘下來吧!這是我最後一點念想了……”
“公主!”身後的金蘭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兒,抽噎着哀求道:“公主你帶我一起走吧!沒有奴婢服侍,您瘦了怎麼辦?累了怎麼辦?生病了怎麼辦?只有木槿一人,如何能服侍得您周全啊……”
“傻丫頭!”君敏心垂下眼眸,扶起長跪於地的金蘭,伸袖替她將眼淚一點一點抹乾,苦笑道:“你以爲西域是享福的地方麼?木槿沉穩幹練、處事不驚,爲人機智果敢,我這纔將她帶在身邊貼身伺候。而你身子弱,怕是經不住那風霜刀劍、漫漫黃沙的折磨,若是中途出了什麼好歹,可叫我如何心安?”
“公主待奴婢親如姐妹,如今您一人遠嫁他鄉,好像左臂右膀被生生砍斷,”淚水再一次洶涌而出,浸透了金蘭那張秀麗的包子臉。她死死攥着敏心的衣袖,哭道:“只恨不能以桃代李,替公主遠嫁!”
君敏心一怔,慢慢柔和了目光。
這時,木槿已派人將屋檐上的銅鈴取了下來。君敏心接過那巴掌大的青銅古紋駝鈴,緩緩扯出一抹笑來:
“知道皇帝爲什麼要派仇初照護送我麼,就是爲了避免我們上演一出以桃代李的好戲啊!我君敏心不是膽怯之人,既然無法改變,就迎刃而上吧!願爲我大靖國帶來一世繁榮安康,也不枉我這‘長風公主’的稱號!”
次日沈涼歌來看她,君敏心對她道:“涼歌,我把靖國的未來交給你了。”
沈涼歌一身硃紅色官袍,襯得嘴角那一抹笑越發明媚動人。她撩袍下跪道:“臣自當竭力輔佐王爺,讓大靖國有足夠的實力,迎主公還鄉!”
出嫁那天,靖王和君閒親自護送君敏心前往雁城。靖宮一片號角綿延,鼓聲陣陣,聲聲擂入心臟。明明是紅的刺目的喜慶之象,卻只覺透入骨髓的悲涼……
都城萬人空巷,百姓全都集結於宮門前,目送聲勢浩大的和親隊伍在淚水裡緩緩離開王都,離開他們的故土。
宮門口,百官跪了一地。大宮女金蘭一身肅然的正裝,長久地匍匐於地,三叩九拜,扯着嗓子啞聲哭喊道:“奴婢金蘭,今日起願落髮出家!從此青燈古佛,日夜爲我大靖公主吃齋祈福!公主一日不還鄉,奴婢一日不還俗!”
說罷,她散開滿頭秀髮,從袖中掏出一把剪刀,喀嚓幾聲細響後,金蘭竟是在上萬人的目光中決然地剪去滿頭秀髮。烏黑的髮絲縷縷飄落,鋪了一地的悲哀……那一瞬的決然與忠誠,無數人爲之動容,一片扼腕嘆息。
君敏心懷抱琵琶從馬車窗外朝後看,正好看見金蘭自行落髮,匍匐於地哭送自己,不由得熱淚盈眶,喃喃道:
“那傻丫頭,傻丫頭!多麼漂亮的頭髮,她也捨得剪……”
“公主,咱們可要好好活着,也不枉金蘭她一片赤誠之心……”身邊,一向堅忍的木槿亦是哽咽得無法言語。
嫁車經過落霞谷附近時,君閒突然策馬上前,伏在君敏心的馬車窗邊道:“小侄女,後面的山坡上有一人跟着我們的隊伍走了一個多時辰,也不像是刺客山匪之流,你看看,是你認識的人麼?”
說罷,他手握馬鞭朝後面一指。
君敏心伸出腦袋,順着他指的方向往後看去:只見低矮的山坡上,隱約有一個黑影策馬而行,馬蹄在黃土坡上揚起一層輕薄黃沙,像是淡淡的哀愁。他不過於接近,也沒有被甩掉,只是保持着一段神秘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看着……
君敏心開始以爲是陳寂,但很快發現不是。那一身黑袍的身影,與阿寂有着太大的差別。君敏心若有所思,沉默許久,方輕輕搖首,道:“不認識。”
第二天清晨,君敏心發現跟在和親隊伍身後的黑影不見了。不知爲何,她竟是鬆了一口氣。
又過了四天,和親隊伍終於到了雁城附近,這意味着,君敏心與親人就要真正地分別了。
駝鈴陣陣。君敏心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再怎麼暗示自己,也無法做到心如止水。她只能祈求車隊慢一些,再慢一些,甚至希望這一刻定格,時間永遠不要再前進。
正胡思亂想着,卻見君閒策馬過來,欣喜道:“哥,小侄女!你們看誰來了!”
靖王示意停車,掀開馬車紗簾,但見遠處一人策馬狂奔過來,揚起一路塵土。烏雲蓋雪的駿馬還沒完全停下來,那白色武士袍的少年便翻身落馬,前進幾步跪於地上,抱拳道:“陳寂參見王爺、公主!參見大將軍!”
君敏心猛地直起身,幽黑的眸中盪開圈圈漣漪,心臟彷彿漏了一拍,亂了節奏。
靖王詫異道:“你不在軍中,跑來雁城做什麼?”
少年烏藻般的鬈髮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武士袍上染了塵土和風霜的氣息,顯是日夜兼程趕過來的。他垂首跪立,頓了頓,道:“月初我軍大勝,敵軍退回關內不敢再犯,邊地暫得平安。陳寂聽聞公主要遠嫁和親,故而私自離開軍營……請王爺責罰!”
說到最後幾句,陳寂的嗓音竟有了一絲艱澀。靖王嘆了一口氣,語氣透着少有的疲憊:
“功能抵過,罷了罷了。你與敏兒自小一同長大,來送送她是應該的。”
說罷,他起身下了馬車,吩咐君閒道:“讓隊伍停下來休息兩刻鐘。”
車內,貼身侍女木槿也跟着下了車,對陳寂行禮道:“陳公子請先上車休息,奴婢去拿茶水來。”
所有人都避開後,車內的君敏心與車外的陳寂目光交纏,凝眸處,仿若跨越千年。一道薄薄的紗簾,猶如一條巨大的鴻溝,將他們的心生生隔斷。
陳寂衣襟上染上塵土,嘴脣有些乾裂,年輕的面容增添了滄桑的氣息,一雙墨藍色的眸子深不見底。而君敏心則一身嫣紅色的鳳袍婚服,懷抱一把如血的琵琶。烏髮高盤,頭戴牡丹花冠,斜插白玉鳳鳥海棠釵,鬢邊垂下華勝,圓潤白皙的耳垂上吊着流蘇明月璫,身着百花百褶裙,腳踏芙蓉繡鞋,端的是明麗動人,美得儀態萬方!
他看着一身華服的少女,只覺得陌生中夾雜着無限酸楚,天旋地轉間竟不知言語,找不到屬於自己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君敏心的聲音率先響起。她緩緩展開一抹笑來,輕聲道:
“外邊風沙大,阿寂坐我身邊來吧。”
陳寂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他點點頭,機械地上了馬車,僵硬的坐在朝思暮想的少女身邊。
“阿寂又長高了,也瘦削了……”君敏心淡淡笑道。
聞言,陳寂渾身一震。他伸手胡亂抹了把臉,把臉埋在掌中半響,才紅着眼圈找回屬於自己的聲音,啞聲道:
“我很後悔,在軍營裡朝思暮想,可是等來的卻是你和親的消息……我很後悔,那日在地牢裡,我沒敢承認自己的心,可是現在,已經晚了……”
他語無倫次地說着,有一滴晶瑩的淚滴從他眼角溢出,又很快被他抹去。第一次,君敏心看到陳寂流淚。
那個風吹不到、浪打不搖的堅強少年,竟然爲自己哭了……
陳寂哽咽道:“敏兒,你可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