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七的囚服是我見過所有囚服裡最乾淨的, 此時,他正躺在一張軟牀上,翹着二郎腿, 手枕在腦後, 一派優哉遊哉的模樣, 只是眼神卻顯得落寞, 不知遊離在哪個地方。
我知道, 楊小七平日裡是愛熱鬧的人,想來在牢獄還是很寂寞得吧。
“小七……”
楊小七沒理我,眼神還是不知落在何處。
“小七, 我來看你了。”我又喚了一遍
前一刻楊小七還安靜地讓人有些心疼,不想這一刻就活搗了起來, 只見他“噌”地從牀上跳起來, 看見我之後, 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我跟前,驚喜道:“豆豆, 真的是你,我剛還以爲幻聽了呢。”
典獄小卒將牢房門打開,我把飯菜遞給小卒,小卒再給楊小七,隨即又關上了牢門, 暫時離開了。
楊小七盯着手中的提籠, 欣喜道:“豆豆, 這是你親手爲我做的麼?”
我點頭:“是我做的。”
楊小七將提籠裡的飯菜一一擺在矮桌上, 而後道:“哎, 其實我剛吃晚飯,這裡的伙食也還不錯的, 不過……既然是豆豆親手做的麼,那我就……”也知道楊小七突然想到了什麼,本是春風和暢的表情立刻變得愁雲慘淡,他頓了頓,冷着臉道,“你做的東西,我不稀罕,去給郭雲銘做去,你走吧,我不想見你……”
“疼不疼?”我問。
第一次楊小七捱打的時候,尚且還有內力護體,可即使那樣,都已經被打得很慘了。後來楊小七用了換血之術,使我恢復了功力,楊小七卻不能再運功用內力,不知我被郭雲銘領走那次,楊小七捱打是個什麼境況。
“橫豎是再也看不到一塊好皮了!”楊小七依舊很氣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估摸這樣也不會減少對我的厭惡,乾脆擰過了身子,不去看我。他又不耐煩地補充一句,“你快走吧,真的不想見你,也不想聽你說話。”
我道:“好吧,我走!”
然後我站在原地,等着楊小七慌張地回頭找我——他果然慌張地回頭了。看着楊小七口是心非的模樣,我笑道,“你呀你,好歹和你朋友一場,我還不瞭解你愛面子如命的脾氣?”
楊小七有些羞惱,耷拉着耳朵說:“我本來是很生氣的,看來你能看我,這氣兒也就沒了。”
“你過來,”我向楊小七招手,他順從地上前走了兩步,我從腰間摸出一個瓷瓶,遞給他,“太馬虎了,這個都沒帶上,要是毒發了怎麼辦?虧得我冒死偷偷溜進楊府,把這個取出來帶給你。”
楊小七的頭垂地更低了:“哎,誰知道突然出現這麼晦氣的事兒,你說我和仇蘭是不是八字很衝啊。”
聽楊小七這麼說,我猜他這次闖禍是和仇蘭有關,便問:“你怎麼進來的?”
“我把他打了!”楊小七不屑道。
我想象着身強力壯的楊小七把柔柔弱弱的仇蘭暴打一頓的場景,就一陣心驚。仇蘭估計現在也不是很好過吧,他叔叔是知府,楊小七的爹又去了京都,這樣一來,護楊小七的法子確實沒有了。
就算有個再有權勢的爹,也有無能爲力的時候,更可況兒子不能一輩子都靠老子來過生活。
我真心道:“楊小七,你倒是改改吧。”
楊小七依舊不認爲自己錯,還是那副“沒把仇蘭再打狠點”的模樣:“你以爲仇蘭是什麼好鳥,他當是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哼,以前他爲了接近你,曾經打着我的名義,請了幾個打手拆你的攤子,然後再上演一出什麼‘狗熊救美’的戲文,這也忒俗了,少爺我都知道啊,實在是懶得計較了。可是這次他欺人太甚了,竟然血口噴人。”
我聽到楊小七爆出仇蘭的事情,心裡一驚,問道:“他說你什麼了?”
楊小七看我一眼,道:“他沒說我,說的是你?”
我疑惑:“說我什麼?”
“說你要嫁人了!”
“哈哈……楊小七……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要嫁人,在楊小七那裡竟然是血口噴人,這不好笑麼?
“豆豆,笑什麼?”楊小七抓抓頭。
我終於忍住笑,道:“這不是血口噴人啊楊小七,我是要嫁人了!”
楊小七猛地擡頭,定定看了我一陣,喃喃道:“你真要嫁人了?”
我點頭:“是呀,楊小七,咱倆姐妹兄弟哪怕是一對兒假鴛鴦都做過,關係非同一般,你一定替我高興吧。”
楊小七沉默着不說話。
就在這時,外面有了走動聲,想來典獄小卒要催我走人了,我忙道:“小七,以後我嫁了人,再不能和你像以前那樣一起喝酒,提籠裡有你喜歡的酒……我走了。”
楊小七依舊木木地看着我,沉默不語。
我想他大概一定覺得很虧,自己這廂裡爲我打架進了牢獄,而我卻真的是屁顛屁顛地準備嫁人。見楊小七一直沉默,我也不知再說些什麼,便轉身走了,剛走沒幾步,就聽見身後傳來噼裡啪啦一陣響,我回頭看,飯菜全讓楊小七撩到了地下。
“願陪本少爺喝酒的人多得是,我纔不稀罕你,我纔不……”
***
婚嫁的日子到了,因爲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再加之郭雲銘這天白天突然有了事情,這樣,一頂小轎擡過去的時間不得不安排在夜間。
哎,這架勢,真是跟做賊偷漢子一樣。
捱了大半天的時光,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我坐在轎子上,晃晃悠悠地趕往郭雲銘的私宅,這一路我都在幻想着夫唱婦隨的和諧畫面,哎,那個少女不懷……春呢,況且,我都十九歲了,已然到了大齡未嫁女的年齡。
“哎呦,”外面的轎伕喊了幾聲,我跟着在轎子裡晃盪了起來。轎子落地。我輕輕撩開轎簾一角,看了看外面,有些混亂,大概是和別人家的轎子撞上了。
“沒事,快起轎吧,別耽誤了時辰。”外面的婦僕說。
於是轎子重新又擡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轎子又落了地,我想應該是到了宅邸,有一個人上前掀簾子,我驚了一跳,怎麼回事他?
楊小七一把把我從轎子里拉出來,我才反應過來,剛纔撞轎子的時候,楊小七又安排上演了一出“偷天換月”的戲份。
“楊小七,你瘋了!”看着紛紛退下去喬裝成轎伕的楊府侍衛,我更加驚異。
“豆豆,你不要嫁給他!”楊小七正色,隨即就把我往懷裡拉。
我一把推開楊小七,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幹嘛要壞我好事,我今天要嫁人啦。”
“我說了,你不要嫁給他!”楊小七又重複了一遍。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嚴肅又凝重地表情。
“我嫁不嫁給雲銘,這都與你什麼關係,你把我帶到這來做什麼!”我氣急,楊小七怎麼能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捉弄我,不過,我的這句話倒說的楊小七啞口無言,他支吾了半晌,也沒回答上我的問題,我又急急地問了一遍,“你倒是說啊,這與你什麼關係,你把我弄到這來做什麼?”
楊小七結結巴巴道:“當然,當然……有關係了,豆豆,你,你,你忘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你不能嫁給……別人。”
楊小七分明是在無理取鬧,我什麼時候成他的人了。我急道:“你明明知道我們很清白,你又在瞎說什麼?”
楊小七比我還着急:“豆豆,我親過你摟過你抱過你,這,這,這你都玩忘……”
“那……那又怎樣!”楊小七幹嘛說這些。
“這……這都不能代表我們怎麼樣了麼?好好好,那我可說真相了。你記不記得,你毒發那晚,我說我摸到你的心跳了,那是因爲……因爲……咳,所以我把你也摸了,女孩子的身子很重要,所以,你就是我的人。”
“楊小七,你果然瘋了!我現在要去找雲銘,你不要攔我!”我轉身要走,楊小七一步上前,將我重新箍在懷裡。
楊小七道:“我知道豆豆,這些狗屁理由都不能讓你留下,可是,我就是不能放你走,我就是不能眼睜睜地看你今晚就成爲他人婦……我做不到,豆豆,我……我喜歡你。”
“啥?”我的腦子有一刻是空白的。
楊小七將我的身子扳過來,面對他。他低下頭,俊朗的容顏完全掩於陰影裡,他溫柔地看着我,輕聲道:“豆豆,即使我曾紀那麼中意程菡之,可是當我看到她吻別的男人時,都不如現在這般心痛,我沒有辦法看着你就這麼嫁人了,那樣對我太殘忍。”
“你是認真的麼?楊小七?”
“認真的,我非常認真!”
“你就是用這樣一次又一次‘絕無僅有’的認真對其餘女人說的麼?”
我當下認爲,楊小七的話是不可信的,且他絕對是一個調情高手。即使我深知他有什麼樣的花花腸子,又深知自己並不喜歡他,可是……可是我的心卻在他那稱得上爲“深情”的眸光裡,有了觸動!
這太可怕!
“豆豆,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想用時間來證明,也不急於這一時讓你重新認識我,可是……你卻沒有那麼多時間等,你要嫁人了,我不想我以後後悔……”
“我覺得郭雲銘比你好,我不後悔!”我打斷了楊小七的話,我要堅定自己的意志。
“豆豆……”楊小七的眼神慌亂,“你不要這麼快下決定,你其實……其實也是有點喜歡我的對吧……”
“楊小七,你快把我送回去吧。”我再次打斷楊小七的話,再次堅定自己的意志。
“豆豆——”楊小七痛苦地低吼一聲,雙手便扣住我的後腦,然後——
他吻了我。
我亂了,我徹底亂了,明明是霸道到讓人厭煩的舉動,我卻忘記了反抗。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紛雜的腳步聲漸進,加着幾句吶喊,“捉逃犯,”“抓逆賊”。
楊小七霍地將我推開,表情複雜,在他想對我說什麼的時候,已經有幾個衙役叫嚷着,上前架住了楊小七。楊小七隻能俯首就範,卻依舊滿臉傲色,那樣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我。我當時很想上前給楊小七解釋,不是告的密,他的事情我除了告訴郭雲銘,沒有告訴任何人。
楊小七走遠後,一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饒是像楊小七那樣的逃犯,也只是幾個衙役架着走,而我,卻需要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且還有一隊士兵重壓。
原來這“逆賊”指的是我。
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向官府通風報信,說我是“逆賊”,且恰恰是我剛要和郭雲銘成親的時候。仔細想想,若沒有楊小七的搗亂,我現在怎麼會任着官府壓着我走?
楊小七啊楊小七,到底是誰出賣了誰?你剛纔那一出苦情戲,唱地着實惑人,我差那麼一點點也要隨着你入戲了,而面對現在的境況,我總算明白,你演得再逼真,可終究只是一齣戲而已。
我沒有辦法通知郭雲銘護我,只能順從地被壓走,等到了牢獄換了行頭之後,我便知道,同是囚犯,我和楊小七的待遇是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