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聲音甜了點,脖子伸得長了點,衣襟拉得低了點,爲什麼李四兒的豆花就要比我的豆花賣的快?
哼!
“你哼也沒有用,誰讓人家四兒叫‘豆花郡主’,你叫豆花……咳,咳……”賣小糖人的王老伯擺弄着自己的貨攤,道,“我看哪,天也不早了,還是早些收了攤子,回家幫幫你三姑的忙吧。你三姑……哎,不容易!”
王老伯說完,挑着扁擔,朝西側的衚衕裡走了。
我看了一眼王老伯有些傴僂的背影,感激他沒有將錦臨郡男女老幼上千號人,都知道的那個綽號說出來——豆花小寡婦。
我是豆花小寡婦!
哎,剛滿十八歲的我,還未嫁人,也沒相公,卻攤上這麼一個名字。
賣了三年豆花,若給我起名爲“豆花丫頭”,“豆花娘子”,哪怕是“豆花老太太”我都認了,可卻偏要叫我“小寡婦”。
說來,還是因爲我三姑的緣故。
聽三姑說,她嫁人那年,和我一般大,只可惜過門才一年,夫婿便過世了。
原來,三姑夫嗜賭成性,輸了錢,惱羞成怒掀了人家賭坊的攤子,最後讓賭坊的打手給活活打死了。
賭坊的老闆在官面上有人,硬是將鬧人命的事兒壓了下去,還在我三姑夫過世不到頭七的時候,拿着一張借據,聲稱那是我三姑夫生前簽了賭坊的銀子,足足五千兩。
三姑夫無父無母,這事情後來都是我三姑一個婦道人家擺平的。
後來,三姑用變賣家當剩下的錢做了盤纏,來到東錦國和西臨國兩國交界的城郡——錦臨郡落戶,支起一個豆花攤,過生活。
很多大娘大嬸聽了我三姑的故事,都會當面同情地撒兩行濁淚,可背後卻叫我三姑爲 “寡婦三兒”,過分點的,還當着我三姑的面兒叫。
爲此,我曾跟東隔壁的周大媳婦兒吵過一架。當時三姑死命將我拉回家,最後看我執迷不悟非要和人家理論,乾脆動手揮起了木板朝我腦袋拍過來,我一矮身,躲過了,但自此以後再也不敢當着三姑的面兒和人家吵架——我第一次見三姑發那麼大的脾氣。
以後,周大媳婦兒再也不叫我三姑爲“寡婦三兒”,而改爲“她三姑”。我猜,大概是因爲她不想挨那一板子的緣故。
再後來,我便也跟着有了一個綽號“小寡婦”,衍生爲後面的“豆花小寡婦”。
我曾問過三姑,爲什麼不介意別人叫她寡婦。
三姑說,因爲她本來就是,別人那樣叫沒有錯。
我又問,那我呢?爲什麼也不能介意別人叫我小寡婦。
三姑說,你又不是寡婦,大家叫就叫去,自己明白就行了。
我再問,我爹我娘去哪了,爲何我要跟着三姑一起?
三姑說,她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最後又問了不下一千遍的問題,我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什麼,爲什麼我不記得了。
三姑只是摸摸我的頭,然後就笑。
我只有十五歲到十八歲的記憶,以前的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
“喏,小寡婦,給少爺我來碗豆花,鹹的那種。”只見一手拿摺扇錦衣華服的少年,翩翩然地走到我的豆花攤前。只是他大不敬的語氣和他的好皮相有極大的反差。
啥叫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我狠狠瞪了一眼楊小七,沒好氣道:“沒見着收攤了麼?要吃明天來……”我的話未說完,便被旁邊的李四兒“豆花郡主”,搶了白——
“呦~~是楊七公子啊。奴這裡有現成的豆花,要甜的有甜的,要鹹的有鹹的,總之,酸甜苦辣,楊七公子您想要什麼,奴這裡就有什麼!”
這叫賣吆喝,怎麼聽着這麼刺耳?
轉目看向楊小七,此時他也沉着臉,嘀咕道:“也不知哪個瞎了狗眼的,竟然給李四兒起名‘郡主’,郡主是這樣的麼?我呸——”
我奸笑一聲,耳朵完全過濾掉李四兒的聒噪,朝楊小七攤開一隻手。
楊小七墨眉擰成一處,下意識地捂着自己的荷包,向後退了一步,急道:“小寡婦,今兒我沒撞你的攤兒,沒打跑你的客人,你看……”他小心地指了指攤前嶄新的桌椅,道,“這我也給你換成新的了,你怎麼又問我要錢?”
“嘻……你‘呸’了。”
“我‘呸’什麼了,少爺我‘呸’一下,就要給你付錢,這也太……”楊小七鳳目圓睜,因爲氣憤,白皙的臉變得紅彤彤的。
我指了指木桶裡的豆花,依舊不緊不慢道:“少爺‘呸’一下我管不着,哪怕殺人越貨持刀搶劫也不是我該管的,只是,您……剛‘呸’的地方不對,您是對着我木桶裡的豆花‘呸’的呀,沾了您的口水,這旁人是吃不得了,您看……”
楊小七大驚,跟一塊木樁被斧子劈了一樣,彈了起來,他指着我道:“你你你又訛我,你見少爺我好欺負是不?小寡婦,你說說你學什麼不好,卻學那粗鄙的婦人訛詐,你叫我怎麼跟你那貌美如花的三姑交代?”
我打掉楊小七指着我的手,甚不耐煩地道:“少提我三姑,快掏銀子。”
楊小七頓時泄了氣,耷拉着腦袋道:“多少錢,我給就是。”
我伸了兩根指頭。
“二兩?”
“除了我三姑請人從鄉下運來上好黃豆的勞力,還有我親自將黃豆浸泡,再打漿、濾渣、煮滾的苦力,我還要……”
“得,得,小寡婦,”楊小七急忙打斷了我的滔滔不絕,“二十兩是吧,我給!”楊小七說完,很慷慨地將白花花的銀子遞給我,又補充了一句,“這些碎銀子都夠了吧。”
我生怕他給少了,趕忙自己數了數,又掂量了一下。嘿,很足,確實二十兩白銀。
楊小七“啪”地一下打開摺扇,挑挑眉道:“我說小寡婦,我付了銀子,那這一大桶豆花都歸少爺我了吧。”
我將銀子收好,仔仔細細地包起來,放在腰間,想也沒想道:“那當然了,做生意嘛,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天經地義,楊七公子您也算我小寡……程豆豆的老顧客了,程豆豆一向豪爽,這次這個大木桶也送給你了!”嘿嘿,二十兩銀子,不知能買多少個裝豆花的木桶呢。
“小寡婦果然是個爽快人!”楊小七忽地放低了聲音道,“小寡婦,那你給本少爺送到府上。”
“好……”“好”字尾音還拖着,我便心知上當了。
從早到午,我統共賣出去的豆花不超過十五碗,換句話說這賣給楊小七的豆花幾乎稱得上是滿滿一大桶。楊小七讓我一女子送到府上,任務委實艱鉅啊!
可是既然收了主家的錢,主家的要求還是要辦到的。我極艱難地說:“楊……七公子,您在這歇會兒,我把攤兒一收,用架子車把豆花給您送去。”
“不行!”楊小七搖頭,“啪”地合上了摺扇,扇子在手裡敲地梆梆作響,“本少爺想回府上慢慢享用這些豆花,而且就是現在,過了現在,本少爺說不定就不想吃了呢。你這生意做不了,那……”
“做得了,做得了。”我嘿然一笑,捋捋袖子,鼓足了起,抱起那大木桶,道,“這就給楊七公子送到府上,請帶路!”
楊小七洋洋得意,撩起衣袍大踏步向南走去。
我只慶幸自己會點功夫,力氣比別人大,抱着這個大木桶還是能勉強跟得上楊小七的。
走了近兩刻鐘,轉過大概七八個街巷,我的腰有點酸,腿有點抖,呼吸也跟着粗重起來,吭哧吭哧又走了兩個街巷,忽地看見楊小七回頭笑了一下。
那笑容,無比奸邪。
我這才明白我當了一回傻子,楊小七是故意的。
我怒火中燒,狠狠將木桶摔在底下,喝道:“楊小七,你給我站住!”
楊小七轉過身,正色道:“小寡婦你活膩歪了,敢直呼本少爺名諱,你這生意我不做了。”
還給我裝!
我從腰間掏出那二十兩碎銀子,道:“你欺人太甚,你這生意我也不做了。這木桶從哪來,你讓它回哪去。”
哼,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能和我這種粗婦比麼,看你怎麼把桶給我抱過去。
沒想到,楊小七不急不惱,施施然朝我這邊走過來,眼底流露出詭譎的邪氣,道:“是你戲弄本少爺在先,本少爺只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楊小七“啪”地打開摺扇,續道,“若是一聲‘呸’,豆花就成了我的,那親一口,是不是……”
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只見楊小七將摺扇蓋住了我和他的半張臉,脣對準我的脣快速地掃了一下,而後又迅疾地跳在離我三丈開外的地方,悠悠然地扇着扇子。
我瞪着眼睛駭在原地,如石化了一般。眯了很長時間的眼睛,才反應過來楊小七對我做了什麼。
此時,楊小七洋洋得意,鳳目彎了彎,很不識趣地續道:“那親一口,是不是就成爲我的人了。”
在城南拐角西巷,我驚天獅吼——
楊小七,你大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