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珧兒?”豆豆大驚失色, 瞪大了眼睛盯着沈姚,在他俊朗的臉上果然辨認出幾分與自己父王容貌相似的地方,於是又訥訥重複一遍, “你叫竇沈珧!”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沈公子比豆豆驚得還厲害, 轉轉眼珠之後, 猛然想起了什麼, 一撫額, 手指着楊小七,抖啊抖的:“你你你,你怎麼這麼不厚道, 把我的身世竟然供給一個外人!”
楊小七撩開竇沈珧指着自己的手,笑眯眯道:“你這樣子, 甚是沒大沒小, 豆豆不是外人, 豆豆是你……”
還不等楊小七將話說完,豆豆已激動地站起身, 繞過楊小七,走到竇沈珧跟前,握着他的手,道:“珧兒,我是你姐姐。”
要他做小, 還要夫妻倆輪番上陣勸說麼?竇沈珧一甩手, 陰沉着臉, 捧着自己的碗, 誰也不想理了。
“傻小子, 時隔這麼多年,你還是被父王寵得一副犟脾氣!”豆豆也不惱, 臉色愈發因爲激動而紅潤,異常動人。她伸出手,摸摸竇沈珧的頭,輕輕道:“我有一個弟弟的親孃姓‘沈’,父王甚是疼愛這個小妾,便在弟弟的名字中間嵌了姨娘這個姓氏,”豆豆觀察着竇沈珧的有些微觸動的神情,繼續娓娓道來,“弟弟出生有不足之症,到五歲起,一直纏綿病榻,王府宮中的御醫太醫看過,都不能讓弟弟完全康復,父王沒有辦法,請來卜卦先生來算命,那先生給我弟弟算過之後,說弟弟年少時消受不起尊貴富裕,若年少時清苦些,方可保命不說,還必有一番造化。要說這算命先生還有一番來歷,幾年前曾給一個富家子弟算過命,因爲命格過古怪,便知自己窺探天機,遂不願再與人算命,隱居山林中了,父王也不知費了多少功夫,竟然讓這位算命先生能給弟弟算命,其實,父王是不大信這個的,但看着奄奄一息一直昏迷的弟弟,終究決定一試,繼而在京城郊外置辦了一處宅院,將弟弟移居此處,還特地交代服侍弟弟的下人,不可太嬌慣於他。果然,不知真是被算命先生說中,還是巧合,弟弟一到那個宅院住下,便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咳……咳咳……”竇沈珧聞言,心裡也不是什麼滋味,不自覺便想起明明是個王族子嗣,卻孤苦伶仃地和幾個下人在別院的日子。
那時候他還小,不知道什麼所謂命格所謂卜卦,聽劉伯說,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住着自己的爹孃,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爹孃要把他拋棄在這個窮鄉僻壤裡,他以爲是自己不聽話,惹爹孃生氣了,所以即使在沒有一個小夥伴陪他玩耍的別院裡,他仍是拼命的讀書,拼命的學習,拼命地練劍習武,在他的記憶深處,除了那一豆燈光就是舞劍撩起的劍花,而支撐他這可小小的心堅持下去唯一的動力,就是希望自己的爹和娘能看他一面。
時間過得太久,他幾乎要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可是他盼到了寒冬,迎來了春,春已過,又是夏,又是秋,又是一年的冬天,那個小小的身影,總是傲然屹立在別院門口,期盼有個長得像父親或母親的人,來看看他,抱抱他,叫他一聲“珧兒”。
可是他等了六個冬天,在這裡住的時間要比在家裡住的時間還要久。直到十一歲的時候,他都沒有等到那樣的身影。那一天是竇沈珧的十一歲生辰,那一天竇沈珧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不是所有的事情在等待中都是有結果的,不是所有的付出也一定會有回報。
雪下的很大,小沈姚的發上披風上已落滿了積雪,只是一瞬間,小少年的眼中便流露出了比成年男子還深邃的眼神,他彈了彈狐裘披風上的積雪,擡步向院中走去。
那些快要讓他遺忘的疼痛,倏地如破土而出的刺一般,扎進了他早已密封住的心。到後來當他知道,他的家人被同族人誅殺的時候,他心中都嘗不出是何滋味,既然已被家人遺忘,那他也不該承擔那所謂的責任吧。
竇沈珧想到這裡,眼睛突然有點脹,忙又幹咳兩聲,摸着自己的喉嚨,道:“卡住魚刺,先失陪了。”說完急急地起身出去,不小心撞到桌子上的酒杯。
“嘭”地一聲,摔在地上,使得室內的氣氛很尷尬。
楊小七和程豆豆兩人一驚,向滿桌子的菜望去,好像……今天沒有魚。
程豆豆頓時明白了什麼,道:“珧兒一定還誤會着父王,我得去看看他。”
楊小七起身,一把拉住欲走出去的豆豆,道:“既然誤會,他心裡的話一定不想對你說,我去看看吧。”
豆豆想了想,遂點了點頭。
楊小七先命人打了洗臉水,而後走到竇沈珧的房間。本是白天,光線極好的房間,竇沈珧偏將窗簾拉上,一人坐在木椅上,背對着門外。
“原以爲這世間,還有一個人真如兄長般對我,寧是包庇隱藏像我這樣的前朝餘孽,也要護我周全,想來那個人也是爲了討好我那姐姐,纔不得已而護之的吧。好個愛屋及烏!”
好個愛屋及烏!
楊小七聞言,本欲搭在竇沈珧肩上,想安慰一下他的手,縮了回來。——沈姚說的沒錯,啓國剛建立時,楊小七尚且地位不穩,根基不紮實,身邊又有一堆虎視眈眈的兄長覬覦他的儲君之位,故此將沈公子這樣身份特殊的人放在自己身邊保護起來,實非明智之舉,可是爲何小七會這麼做,他不得不承認,是因爲竇沈珧是清平郡主竇晟兒的弟弟,撇去造反的賢王一家,他就是豆豆唯一的親人。
愛屋及烏……這樣說,不爲過。
“你們家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不知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楊小七心懷愧疚,聲音也輕了些許,“你不覺得因爲你未在王府生活,爹孃未與你相見,讓世人都以爲榮王並沒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反而救了你一條命麼?”
“這樣說的太牽強附會,也許一切只是湊巧罷了,難道在我五歲那年我父王就預料到賢王幾年會造反?會榮登大寶?會剷除其餘王族?所以這是巧合!我不會因爲我在這世上活着,我就會感謝他們,我的身份終日見不得光,只能過一天就裝作瀟灑一日,堂堂男兒卻要像一個女子一樣被另一個男人保護!這到底算什麼!”說完,竇沈珧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回頭怒瞪了楊小七一眼,大意是“還不是拜你所賜”。
其實和竇沈珧相處了兩年多中,楊小七還是蠻喜歡這個人的,因爲豆豆的關係,也常把他當做弟弟一樣愛護,他覺得竇沈珧現在的性格很像以前的自己,比如兩人都是心中悲苦固執地不與人說,只是裝作風流瀟灑而已。
楊小七看到竇沈珧這個模樣,不怒反笑道:“好個有節操的少年郎,本宮冒着與前朝餘孽狼狽爲奸的死罪,將你護下,你卻怪起我來了,若,真覺得在我的羽翼下生活很沒種,那就有種地自己一人生活,看你在啓國,在東錦國,或西臨國哪裡能有你安身之地。”
聽到楊小七的諷刺,竇沈珧咬着牙道:“大不了一死麼?”
“可是,我知道,你很怕死。”楊小七依舊含笑,就在竇沈珧臉上出現了被拆穿的羞赧之後,他又低聲道,“我也很怕死,這沒什麼好害羞的,這叫做珍惜生命,昨晚在山谷裡,我被二十個人追殺的時候,以爲自己要死了,我還很沒出息地像個老頭子一樣追憶往事呢。”
追憶往事?
在竇沈珧眼裡,楊小七這個啓國太子殿下完美地無懈可擊,不論從長相品貌,權術謀略還是行事風格上都讓人豔羨,這樣的人,在竇沈珧眼裡,便是即使有刀架在脖子上也臨危不懼的。
“走吧,飯要涼了,你姐姐還等着咱們一起吃飯呢。”楊小七拍拍竇沈珧的肩膀,這時有丫鬟端了洗臉水進來,竇沈珧洗了一把臉,隨着楊小七又到了飯廳。
本是坐立不安的豆豆,看到楊小七和竇沈珧臉色都恢復了正常,心情也大好,可還是不敢在竇沈珧面前自稱“姐姐”,生怕又觸動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經。
“姐夫,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看姐姐瘦的,給她夾菜麼!”
“咳……咳咳……”
“小七,你怎麼了?”
“魚刺,魚刺,先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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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涼風陣陣,月如銀盤,銀輝傾斜,撒在一男子如瀑的發上,折射出錚亮的光澤,男子猶豫再猶豫,躊躇再躊躇,才擡手要敲下房門。
就在這時,屋裡的主人似有覺察,忽地將門打開,笑道:“你要進就進,要走就走,這來來回回的,讓我在屋裡看着你的影子晃來晃去,心也怪慌得。”
楊小七嘿然一笑,有些侷促道:“不知道你在做什麼,怕打擾到你,於是……”
“別說了,先進來吧。”
楊小七進了屋子,豆豆隨即把門關上,兩人坐定之後,楊小七瞅了瞅屋外的那個陰影,道:“豆豆,你不打算把真相告訴珧兒麼?他興許知道,心裡的疙瘩反而解開了,我雖然只和他相處兩年多,可是最瞭解他的性子,看着一幅大大咧咧的模樣,其實心裡的苦澀是不願與人說的。反正,就和我以前一樣,就是一倔驢。”
屋外的影子識相地抖了幾抖。
豆豆咳聲嘆氣道:“我看珧兒不似與我有隔閡的樣子,這些話我也不想說了,若讓他知道……”
“算了算了,那就別提了。”楊小七打斷了豆豆的話。
陰影朝門口挪了一些。
“哎,這孩子,若是知道又會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一定痛不欲生吧。珧兒怎能知道,父王和姨娘都很想見自己的孩子,就是因爲起初被那算命先生說準了要搬出王府方可保命的話,便更加堅信這孩子十五歲之前便不能再見親人,見了必惹禍災,所以,父王姨娘再想見珧兒,都生生自己忍下了,只等珧兒十五歲的時候,再將他接入府。可惜……”想到竇沈珧十五歲的時候,恰恰是賢王與楊大人聯手造反,而楊小七帶兵闖進榮王府的時候,心裡一黯,眼淚便流了出來,續道,“我聽說父王早料到那日異動,安排自己的親眷離開,可姨娘終究放不下珧兒,便折身跑去王府別院,不想暴漏了行蹤,還連累了所有人……”
“豆豆……對不起……”楊小七一時心中晦澀,到底是誰看到榮王府除了榮王和家僕,連其餘的女眷都沒,便當下命令封鎖城門,派出追兵去追。還不就是自己麼!當然到後來,楊小七知道豆豆是清平郡主的時候,想保榮王一家已由不得自己了,後來幸虧還查出榮王還有個兒子在郊外,便暗暗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於理,我不怪你,你到底還保住了珧兒的一條命。”豆豆抹掉淚痕,看着楊小七,“感謝你纔對。”
楊小七長舒一口氣,看向門外,那個影子已經悄然不見,便道:“珧兒那種脾氣的人,若是真當面給他說這些話,他解開了以前的心結,又會繫上另一個結。現在知道了真相的他,想必也會理解你的一片苦心,不會因此而耽於自責中。”
楊小七說完,轉目看向豆豆,此時豆豆也深深地望着他,沉默了一陣,道:“小七,我不想騙你,我是西臨國九王爺和仇蘭派來引誘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