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的遇到了大嘴仙。
那天,似錦送蓋草回來,走到木屋旁邊,就聽見屋內有人咳嗽的聲音。似錦開始嚇了一跳,後來一想,這人會不會是傳說中的大嘴仙呢。
走進木屋,尋着咳嗽聲,似錦一眼就看到屋角蜷縮着一個頭發胡子雪白的老者。看樣子,他是病了。
似錦開始以爲是一隻白狐或者一隻白色的野山羊,聽到他咳嗽才知道是一個人。
似錦平靜了自己,笑着說,你莫不是天上的仙人?還是這裡的山神?
那人說,我不是仙人也不是山神,我是住在山頂的一個人。如果沒記錯的話,上次,你們好像去過我的茅棚,還給我帶來了鹽巴和糧食。
似錦驚訝地叫了一聲,原來你是大嘴仙啊,真的是神仙了!
大嘴仙搖搖晃晃想站起來,結果剛站起來就倒下了。
似錦把他扶了起來,坐在木凳上。然後給他倒了一碗水,給他拿了幾個藥丸。
大嘴仙把水喝了,面對藥丸卻有些遲疑。
似錦說,沒事的,如果你怕,我先吃給你看。說罷,就把幾顆花花綠綠的藥丸吞進肚子裡去。然後舒展自己的胳膊和腿,說,沒事的,真的沒事!
大嘴仙半信半疑地把幾顆花花綠綠的藥丸吞進肚子,就半躺在木凳上休息。看樣子,他真的病得不輕。
在大嘴仙休息的時候,似錦已經生起了火,從山溪裡提了水,在鼎鍋里加了稻米,加了紅豆,加了螞蟻,加了一些晾曬在木樓前竹籬笆上的一些藥材。那火呼呼笑着,似錦也笑,他說,難怪這幾天這火燒得這麼旺,還呼呼呼地直笑,原來真的有客。開始以爲這偌大的山野會沒有誰來打擾的,哪曉得居然是我們見面。看來,我們隔壁鄰舍的,還真的不能老死不相往來。
似錦問大嘴仙,這幾天遇到什麼了?怎麼會這樣呢?上次去山頂找你,住了一晚也沒看見你的身影,走的時候才聽到你打唿哨的聲音。那個到底是不是你?
肯定是我啊!大嘴仙說,這山野,真的很神秘,說不定在你打盹醒來的那一刻,就有一些頑皮的動物糾纏你了。別的不怕,就怕蟒蛇。它們其實很懶散的,幸福感也很強,它們在地洞裡遊刃有餘,在樹上也可以養尊處優,在我們居住的地方他更加牛,很想盡地主之誼,結果它怕火,也只能遠遠第搖着友好的尾巴,向我們致敬。
似錦說,大嘴仙,你是這裡的主人,你最有發言權。這山裡有哪些頑皮的動物你是最清楚的。
大嘴仙說,這些動物對我都很好,有很多,我一個唿哨它們都會趕過來。
真的嗎?似錦問。
要不試試?大嘴仙笑着說。
不必了,我害怕!似錦說。
見了面,熟悉了就不怕了。大嘴仙話是這麼說,也沒真的打唿哨。他現在沒那氣力,也不想把那些可愛的動物招來嚇這個新結識的朋友。
似錦最想知道的是大嘴仙的身世。他說,上次去山上,我們看到了你留在木皮上的詩。那些詩記錄了那個不堪回首的歷史,一段血淋淋的歷史。那段歷史我很熟悉,真的不堪回首……
大嘴仙開始嗚嗚大哭,一個男人如此嚎啕大哭意味着什麼,那是久憋在心裡無處訴說的巨大冤屈和傷痛啊!
大嘴仙抽噎着,說了自己的遭遇。
那天,哥哥帶着他去道州蚣壩看外公外婆。兄弟倆貪玩,跟着表兄妹在村莊後面的禁山裡玩,這座山其實都是空的,到處是山洞,每個山洞都可以相連。如果不熟悉,你在這洞裡繞過三五個來回,你不一定能找到出口。玩累了,表兄妹幾個就在這山洞裡睡着了。
在他們熟睡的這幾個小時裡,大嘴仙一家卻遭受了人間少有的生離死別。
在大嘴仙那個村莊,一場瘋狂的殺戮已經開始進入高潮。村裡那個民兵隊長,那個一直帶着紅袖箍的瘌痢頭,早在半年前就對大嘴仙的母親心懷忿恨。你想啊,大嘴仙母親家裡可是道州城裡的望族,她自然也就是在縣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出來的大家閨秀,她如何看得上這個形象猥瑣言語粗鄙滿頭癩痢的男人呢?正因爲大嘴仙母親這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讓這個猥瑣的男人更加無地自容。他恨不得鑽到地縫裡,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就在他感到分外沮喪的時候,公社管武裝的副書記來到了村裡,帶來了一個讓他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那個姓鄧的副書記說,隔壁公社已經開始行動了,你們這裡還是死氣沉沉的,這要不得。我剛從縣城開會回來,縣城“湘江風雷”的紅旗已經紅了大半個道州城。這次來,他帶了一個圖章——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圖章,要審判誰,要鎮壓誰,都由這個圖章說了算。癩痢頭感到新奇,就大大咧咧地上去看那個紅圖章。鄧副書記看他二愣子的樣子,知道他是可以用得上的人了。原本討厭他那癩痢頭,見他這樣急切的樣子,本不想給他看那圖章,最後還是給他看了。那癩痢頭真的是個二百五,一看就鬧,說這哪是圖章啊,不就是個白蘿蔔雕刻的一個圓坨坨嗎?這玩意兒早十年我都曉得做了,最好的是用肥皂,沒肥皂,用紅薯用土豆用紅蘿蔔白蘿蔔都行的,關鍵要有印泥,好的、鮮紅的印泥。
鄧副書記見癩痢頭已把這圖章說得如此透明,就對癩痢頭說,那我現在分派你一個任務,找一盒好的印泥來,也好蓋章按手模。瘌痢頭說,這事容易得很,說罷就風一樣走了。
回來時,卻牽了好幾個人來,男的有女的也有,老的有少的也有,一看卻是大嘴仙一家。大嘴仙的祖母已經八十多歲了,小腳還沒放,走路一步三顛的,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大嘴仙的母親抱着懷裡出世還沒三個月的嫩毛毛,一臉的茫然,不曉得把他們帶來究竟怎麼回事。大嘴仙的父親是四鄉八里有名的醫生,好多疑難雜症都被他幾副草藥可以治好。醫生自然會察言觀色,一進來就感覺氣氛不對,看在座的人,都是滿臉的殺氣,冷冷的讓人直打寒顫。
鄧副書記白了瘌痢頭一樣,說,你這傢伙真的蠢得屙牛屎,我叫你尋一點紅的印泥來,你糊里糊塗喊來一幫人幹什麼?你以爲是請他們來做客吃酒席啊,還真的把一家人都請來了。
瘌痢頭湊過去,對鄧副書記說,你不是說縣城都紅了半邊天了嗎,我們這裡也要撒點紅嘛!要不,還真的沒法給你找紅的印泥。鄧副書記拍了他的瘌痢頭一下,說,還真的看不出,你小子還蠻醒覺的,不像個呆子!
瘌痢頭訕笑着,走到小腳老太太面前,拽了拽她的衣角,說:“阿婆,你老人家先回去吧,早點休息。”老太太閉着眼說,從哪來不就回哪去唄!
她兒子,那個有名的鄉村醫生明顯感覺不對勁了,就走上去挽着母親的胳膊說,你老人家也是多事,叫你回家早點睡覺你就是不肯!唉,都是一個村族裡的,就不勞煩兄弟了。老人家腳小,走路不方便,還是我送她回去吧,回頭再來看鄧書記。
癩痢看了鄧副書記一眼。鄧副書記給他使了一個眼色,癩痢就把醫生撥開,說你還是留下跟鄧書記說說話,他有事跟你一家人說呢!癩痢說罷,就把老人帶了出去。
等他回來的時候,身上帶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眼睛也不敢看人。他向鄧副書記伸出手說,把你那圖章拿來吧,紅的印泥已經找到了。不容易,好廢功夫的!
鄧副書記從衣兜裡把圖章拿了出來,遞給他,說,快點,我急着用的!
癩痢把圖章攥在手裡,說,曉得的,誤不了你的事!
還真的很快就回來了,他把圖章小心翼翼地遞給鄧副書記,說你的事我絕對誤不了!
鄧副書記從另一個兜裡扯出一張紙來,往桌上一鋪,順手就把塗了印泥的圖章往那張紙上一蓋,厲聲說,經貧下中農最高法院審判,大地主楊伯清念念不忘失去的天堂,心裡時時刻刻裝着一本變天賬,妄想讓我們貧下中農吃二道苦受二遍罪,真是蚍蜉撼天,罪大惡極。我們貧下中農,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對,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誰要反攻倒算,無產階級的鐵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癩痢頭上每一個疤痢都泛着紅光,他看着自己一直念想的女人,現在已經成了一隻待宰殺的羔羊,但她依然擡起高貴的頭顱,很平靜、很溫情地用手挽着她深愛的男人和孩子。面對這個美麗的羔羊,瘌痢滿眼都是餓狼一樣的兇光,恨不得立時就撲上去,把她按倒在身下……
鄧副書記把那張巴掌大、皺巴巴的“判決書”舉起來,那個剛蓋上的“紅坨坨”有鮮紅的粘稠的汁水滴答下來……
“不說了!”似錦的胸口堵得慌,他撫着胸口,閉着眼睛擺了擺手,說,“你的故事我曉得;唉!你一家人,都沒啦!”
“不說了,我不說了……”大嘴仙擺着手,虛脫似地喃喃自語。
程似錦後來看一本有關道州殺人事件的資料,知道了那段荒唐而血腥的歷史,也就知曉了那悲劇中的若干個悲情人物的故事。他沒有想到,其中一個故事的主角會是眼前見到的大嘴仙。程似錦怕人說起那些血腥的故事,更怕眼前這個隱居深山數十年的苦主因爲這個故事的回憶而再一次承受心靈的傷痛。程似錦叫大嘴仙不說,其實也想他說完,印證資料上記錄的那個故事是不是他是親歷者。
而大嘴仙沉默數十年,好不容易對人提起這個讓他家庭破碎、讓他流落山野的故事,也想倒苦水一樣徹底地傾訴出去。他和程似錦兩人坐在落日沉墜的黃昏裡,一個說,一個聽,就像說一個遠古的傳說,就像聽一個久遠的故事。直到黑夜來臨,直到沉沉夜色將他們淹沒。
程似錦想把燈點亮,大嘴仙說,不要亮光,亮光裡他怕。
大嘴仙說,他習慣了在黑夜裡的生活。他在黑夜裡也說話,也聽人說話。
程似錦很是疑惑。大嘴仙知道他的疑惑,就笑了一聲,說,我在黑夜裡說話是給自己聽。我在黑夜裡也聽到很多東西說話,這些東西有時是樹木、是竹子、是草,有時是鳥、是鷹,是獐子、麋鹿,是野豬,甚至是蛇和老鼠……真的,這些東西都會說話的,哪天我讓它們說給你聽。
程似錦沒有說話,點了點頭。他不懷疑大嘴仙說的,他想既然人會說話,人會傾聽,作爲有生命的植物動物,自然也有它們的語言交流,也有它們傾聽的本能。
這樣一說,對於後來大嘴仙懶洋洋的敘說,程似錦就把自己當成了一棵傾聽的樹……
大嘴仙和哥哥,還有他的表兄妹幾個是被外公外婆的“栗鑿”敲醒的,哥倆摸着敲得深疼的腦殼,看着一臉驚慌的外公外婆,不曉得是自己貪玩闖了禍還是出了什麼事。外公外婆不容他兄弟倆搞明白,一人一個就把他們往山洞外面拖。
一出洞口,外公叫外婆把表兄妹帶回家,發着恨聲警告幾個同樣嚇得目瞪口呆的表兄妹,不準說表哥哥的事,半句話也不準說。說罷,一手拉着一個,往山頂上跑。到了山頂,兄弟倆半步都跑不動了,外公也氣喘噓噓地坐在地上。
山下的村子裡卻是雞飛狗叫,鬧騰的聲音聽得真真切切。
外公把兄弟倆緊抱在懷裡,說,寶崽,你家裡遭大禍了!你奶奶、你爹孃、你家裡的人——都沒啦!說完,外公的眼淚就豆子一樣滾落下來,打在兄弟倆的臉上。兄弟倆從一向慈祥、快樂的外公臉上讀出了不一般的哀傷和悲慘,他們等着外公說家裡遭受的禍殃,但外公一直沒有說。外公只是說,好歹留住了你們這兩棵苗,你們走吧,往大山裡走,能走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外公拉着他倆往遠離村莊的地方跑,那種驚慌,那種恐懼,讓兄弟倆想到了被獵人套住了雙腳的小兔子。他們從山頂翻過,來到另一邊的山腳,當再也看不到村莊、聽不到人聲的時候,外公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兩兄弟也被外公連拽帶拖地搞得一身都泥一樣軟,爺孫三個只顧在那裡喘氣。
突然有火把從山邊邊游過來,然後是幾聲咚咚地腳步聲……不好,還是有人尋過來了!大嘴仙的外公想站起來帶他們走,腳卻不聽使喚。他雙手用力,把兄弟倆拽起來,用力把他們推向山邊一條荒廢了的水溝,揮揮手叫他們沿了水溝向遠處跑。遠處是黑魆魆的一脈青山,深不可測,高不可測。
兄弟倆沒命地跑,很快就聽到了外公被打的慘叫和怒罵。大嘴仙的哥哥站住了,他要弟弟繼續往前走,自己站着原地一直望着外公慘叫的方向。直到弟弟一步一回頭走遠了,像一顆小黑豆一樣隱進大山的黑幕裡,他才從水溝裡爬上來,尋着外公的聲音走去……
之後,大嘴仙再也沒有聽到哥哥和外公的消息。
似錦問,從那以後,你一直就住在這山裡?
大嘴仙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