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京之後,除了第一天稍作放縱,接下來李潼的生活便被安排的極有規律。
白天的時候舉行朝會,諸項結束出征時期的各種臨時安排,然後便是與諸重臣們商討後續的各種軍政方案。到了夜裡結束一天的公務操勞,卻也不能返回內宮與諸妃嬪們嬉戲玩耍,而是要前往位於大明宮內的玄元皇帝廟齋沐休息,同他們李唐皇室真正的老祖宗太上老君進行天人感應的交流。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數日,終於來到了禮官所卜行禮吉日。時間過了午夜,已經齋沐多日的聖人便在殿前司內衛人馬與諸禮官的拱從下離開大內,抵達了太廟。
太廟乃國家之根本,哪怕是皇帝到了此地也抖不起威風,畢竟裡面所供奉的都是祖宗輩的。皇帝於天下爲大,入宗廟爲小,眼下典禮尚未正式開始,聖駕雖然入此,但也不可大張燈火儀駕、以免驚擾廟中神主,因此聖人只能委屈暫留太廟東側的大次之中。
此時夜色尚濃,聖人抵達之後,禮官們便開始入前講解一些禮程中的步驟與細節。李潼雖然對這些繁瑣的古代禮節頗不感冒,但這會兒也是神情莊重的認真傾聽,倒不是怕祖宗們跳出來收拾他,而是一場典禮便花費頗巨,總要盡善盡美。
當聖人入太廟準備的時候,城外京西大營也忙碌起來,六軍甲衆聚集於金光門外,旌旗招展,甲衣鮮亮。自行軍大總管夫蒙令卿以降,諸將士們無不打起精神,將身上的甲冑擦拭的一塵不染。
更有人站在燈火陰影之下,不斷的凹出威武造型,希望能在稍後的誇功隊伍中獲得更多關注。當然,擁有此類想法的多半都是年輕的將領。至於那些統軍大將們,無需更作招搖,便會被安排在最醒目的位置上。畢竟,今天的典禮他們纔是主角。
作爲主角陪襯的那些蕃國俘虜們,這會兒也都悉數到位。這些俘虜們自然談不上什麼精神飽滿,但經過幾日的休息調教,大體上也還看得過去,一個個身罩素麻的衣袍,彷彿死了老子一般,也在禮官的呵斥下一板一眼的排演陣型。
禮官們倒也不擔心這些俘虜們還心存什麼想法,會發狂破壞接下來的典禮。敗軍之衆,淪落異國,已經足以將人心志摧毀。而且大唐歷來對俘虜不失寬大,獻俘之後未必盡數處決。有這麼一線活命的機會弔着他們,這些俘虜們也都言聽計從,努力配合。
除了城內城外仍在籌備的禮事,此刻城中諸坊也頗不平靜。聖人歸京那一日,諸坊警戒,羣衆們未能夾道歡迎。經過幾天的冷卻,眼下民情已經不像此前那樣熱烈的不可控制。而且太廟獻俘這樣的大禮也需要一些觀衆沿途瞻仰,所以眼下諸坊都在挑選坊民作爲看客,標準自然是以良家高戶爲先。
城內城外,各有各的忙碌,很快便到了黎明破曉時分,太廟之中首先響起了莊重的禮樂聲,宣告着典禮正式開始。
已經穿戴冠冕章服的聖人在羣臣拱從之下,正式進入太廟。
此時的太廟內外燭火通明,太常樂人們早已經奏響禮樂,太常卿王紹宗作爲司禮官依次進入諸祖宗之廟舉行晨祼,表示喚醒祖宗神主,開始舉行典禮。
這一過程極爲冗長,李潼身穿沉重的章服站在太廟東側等待着典禮的進行,看着王紹宗神情莊重的依次進入諸廟,思緒不免發散開來。
因爲要將自家兩個爹都入祔太廟,過去這幾天時間裡,李潼也瞭解了一下他們家祖廟的演變過程。
雖然說天子七廟,但是大唐開國伊始,卻是沿襲北周和前隋的五廟制度,僅僅將高祖李淵的四世親入祔太廟,僅享四室。
一直到了高祖駕崩,太宗才又往前續了一代祖宗,將六世祖李重耳也入祔太廟,加上高祖李淵湊成了七廟,但是由於太祖列於昭穆,始祖仍然空位,同樣只有六室。
到了高宗時期,大唐對於將誰認定爲始祖仍有爭議,高宗索性認了玄元皇帝爲李唐老祖,但攀親戚可以,直接將玄元皇帝神主奉入太廟終究還是不妥,因此便將入祔太廟的李重耳出祧,將太宗皇帝送了進去。
等到高宗賓天,李唐皇室總算湊齊了七世尊親,但是由於始祖仍然沒有定論,便又將宣皇帝李熙祧出,用以安排高宗。
接下來便是武周代唐的歲月,李家太廟直接被毀,僅存高祖、太宗與高宗三廟享祀。
神都革命後,李旦再次登基於洛陽,李潼則奉命返回長安重造太廟,讓太廟再次恢復六室七廟的格局,也一直延續到了如今。
到了開元年間李潼繼位,雖然他兩個叔叔都做過皇帝,但他就算瘋了也不能將這倆人送進太廟來。眼下要將自己倆爹送進太廟,自然還要出祧兩代先人,即就是太祖李虎的父親李天錫與祖父李熙。
對於世代這麼久遠的祖先,李潼自然談不上什麼感情,祧了就祧了。老實說如果不是親孫子,他甚至連他爺爺高宗都想祧了。
眼下朝廷有關李弘與李賢兩兄弟的廟號追封大體已經議定,但隨之又衍生出來幾個問題。
首先就是大唐始祖的追定問題,由於始祖遲遲沒有議定,所以太廟始終缺了一室。隨着幾代先人被祧出,仍然留在太廟的太祖李虎便成了輩分最尊崇的,以太祖爲始祖似乎理所當然。
可若是太祖爲始祖而居太廟正位,朝廷卻又將李虎的父、祖祧出,李虎待在這太廟正位又有些尷尬。別的不說,李潼每次來太廟,也擔心太祖李虎哪天顯靈,問一句你小子咋辦事,爲啥把我爸爸我爺爺弄出去吃灰?
而且若以太祖爲不祧之祖,那又衍生出來一個新問題,就是死的祖宗不夠,太廟仍是六室,三昭三穆的七世祖宗都湊不齊。
除了這些攪得人腦殼發麻的前輩禮祀問題,李潼倆爹入祔太廟還有一個名份問題迴避不了,那就如何處理昭穆問題?
父爲昭、子爲穆,父子分居左右。可李弘跟李賢卻是親兄弟啊,實在輪不了爺倆,那麼該要同昭穆還是異昭穆?
歷史上兄弟相繼的例子不是沒有,但昭穆問題該要如何處理,也始終沒有一個好的解決方案。像是西晉時期,司馬師與司馬昭兄弟便同在穆位,是同昭穆。
可是到了東晉時,司馬睿在江東建制,因爲八王之亂而輩序混淆,爲了保證一廟七世的禮制,又把兄弟相繼的情況單拎出來,兄弟各爲一世,成爲異昭穆。之後東晉又屢有兄弟相繼的情況,於是便在同昭穆與異昭穆的問題上反覆橫跳,搖擺不定。
偏安一隅的江東小朝廷或不足爲當世之法,但那種前後矛盾的做法,也表明了這個問題實在不好處理。
有關這個問題,李潼聽到禮官的各種討論聽得頭都大了,而他自己也確實沒有什麼成熟的思路,索性兩手一攤,讓禮官們自己討論決定,反正我倆爹進太廟是進定了,以後愛祧誰祧誰,誰敢祧我,我就穿過去跟他玩命!
伴隨着李潼的各種雜亂思緒,天際破曉,朝陽初升,而太廟外的長街上,也響起了秦王破陣曲等軍樂聲,入京獻俘的大軍已經將要抵達太廟。
此時的金光門橫街上,街道兩側也都站滿了行人,街道以北是朝中品官家眷等觀禮之衆,街道以南便是諸坊民衆們。伴隨着激揚澎湃的軍樂聲,長街兩側不斷爆發出轟鳴的喝彩聲。
獻俘將士們分作六軍,旌旗招展,隊列分明,伴隨着民衆們的歡呼在大街上緩緩前進。而在大軍的後方,則就是牽引着上千名蕃國俘虜,手腳受縛,頸前還懸掛着露布文字,上面寫了這些俘虜們的各自身份,以及在何處戰事中被擒。
此役大唐俘虜衆多,能夠參與到獻俘大禮中的也都各有出身,或爲豪酋土王、或爲貴戚大臣。兩側道路上觀禮的民衆們是看不清露布文字,但自有押運俘虜的將士們高聲向羣衆宣告這些俘虜的不凡出身。
“這些蕃人名號也實在是古怪,讓人分辨不清是貴是賤!”
觀禮的民衆們雖然也在認真傾聽,但蕃國的姓名官爵全都迥異於大唐,一番傾聽下來仍是一頭霧水,不免大感不盡興。
但也有熱心者耐心的講解:“蕃人風俗簡陋,生民多不開化,大凡能有姓氏指稱者,已經是不俗的門第人家,可以類比國中的五姓高第!”
聽到這樣的解釋,許多人才作恍悟狀,一個個熱情飽滿的類比起來:“那蕃官位列最前,名號又長,於其賊國像是京兆韋氏之流……那幾蕃官姓氏相同,族裔看來不少,怕是趙郡李氏能比……”
各種各樣的雜聲類比,讓看客們的八卦心理得到了極大滿足。而一些出身大族的人家們在聽到民衆如此胡亂的叫喊比較,不免一臉的尷尬羞惱,但在這熱烈的氣氛中又敢怒不敢言,只是連連頓足道:“賊蕃孽種,怎可類比華夏名門!”
獻俘的隊伍抵達太廟後,衆將士在太廟外列陣分明,至於那些俘虜們,則也在太廟南街一溜排開,各自跪倒在地,伴隨着禮官的呼喊,亂糟糟的哀號乞饒。這一幕畫面,自然又大大滿足了看客們炫耀誇威的心理。
太廟中,太祝入前宣讀祝文,文武羣臣則拱從聖人步入太廟,逐室祭告之後,再至高宗大帝廟前各自列定,由聖人、劉幽求、姚元崇分作三獻。聖人歸位之後,禮官取福酒胙肉進獻聖人,聖人飲食完畢,敕賜在場參禮文武重臣。
接下來,禮官便將剩餘的文物器具、包括書寫祝文的祝版等物於高宗廟前掩埋焚燒,完成了祭告太廟神主的流程。
一系列禮程進行下來,時間已經到了午後。完成了太廟內的禮節後,聖人再次在羣臣簇擁下登上大輦,自太廟南門而出,繞過橫街抵達朱雀大街,身後長安軍民一路隨行,當然也少不了那些在太廟外跪拜好幾個時辰的蕃國俘虜們。
聖駕沿朱雀大街而進,並登上了位於長安城中軸線上的太極宮承天門城樓,諸軍於承天門下陣列整齊,再請聖人宣告威令。
隨着軍民聚集於承天門下,太常卿王紹宗入前宣讀皇帝制書:六軍護駕、羣臣拱從前往乾陵祭拜,再告祖宗,請賜生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