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長安城再次迎來了久違的喧囂騷亂。
傍晚時分,坊曲間多有步履匆匆、急於返家的行人。城南大安坊水門處,一羣作腳力模樣打扮的行人也沿永安渠一路行入城內。
這樣畫面也只是司空見慣,並不引人關注。一行人在長街行走一段距離,隨着一通街鼓聲響、天色擦黑之際,便折轉進入了城西的嘉會坊。
街鋪坊丁見這麼多的壯卒入坊,本待入前盤問一番,剛剛迎上幾步,便被側方行來的坊正斥退。那坊正將人引至曲巷一側,稍作耳語指使,然後便又返回了坊門街鋪處,而那一路行人則直向曲裡深處行去。
曲裡一座宅院側門大開,入近便可見到圍牆內站滿了人衆,全是孔武有力的壯卒,起碼有數百員衆。這麼多人聚集在宅院內,卻並沒有什麼雜聲宣揚出來,氣氛顯得詭異又危險。
剛剛入坊那一隊人衆也走進了宅中,與宅內衆人點頭致意,然後一個首領模樣的人便排開人羣、走入了內宅堂舍中。
宅內中堂裡,有十幾人肅然端坐,最當中一個便是京營郎將權楚臨,見有新人入堂加入,便頷首抱拳,也不多作言語。
在這一團沉悶嚴肅的氛圍中,時間悄然流逝,三通街鼓響罷,坊外已經傳來金吾衛街徒們呼喝淨街聲。
如今長安宵禁制度已經頗有鬆弛、不如往年嚴格,但在聖駕離京的這段時間裡又有所加強。
“金吾衛前夜巡察三通,城西分在三門點籤,昭行、待賢、長壽等諸坊俱備傳警器物……”
隨着夜色降臨,房間中氣氛不復沉默,有人開口講起金吾衛夜中巡警宵禁的細則,講得非常具體,如數家珍。
這也並不意外,權楚臨本身便是京營郎將,其凡所交際者,也多爲關中家道中落的世族子弟與中下層的武官。金吾衛作爲南衙僅存的衛府,當中自然大量充斥着此類人衆。
“只待北內有變,我等便可羣出、直撲縣衙!衙署印信可以通叩諸坊,諸坊民情躁起引奪城門……”
儘管事前已有詳細計議,但權楚臨還是忍不住在起事前再作盤算確認,確保在場衆人都清楚稍後的行動節奏,並又忍不住嘆息道:“可惜,若西營無作封鎖,便可直奪待賢坊武庫,眼下則要先奪縣衙……”
正在這時候,門外響起了約定的信號聲,表示臨淄王已經在北大內發動、成功奪宮。堂內權楚臨等聞聲後精神俱是一振,並忍不住拍案笑道:“這難道不是天意有助、唐家當亂?此夜最兇險艱難莫過於奪宮,卻被如此輕易拿下!”
堂內衆人已經是摩拳擦掌,權楚臨則將手一招,自有親信僕員於後堂押出一名被五花大綁的婦人,正是他自家夫人李氏。
“此夜共事,不成即死!行前不作頹言,家國既難兩全,便讓我殺妻爲誓,誓不與昏君門下爪牙兩立!”
嘴上這麼說着,權楚臨手提尖刀自席中躍起,迎着自家夫人惶恐哀傷的眼神,直將尖刀刺入婦人胸膛,擦掉手上鮮血,再向衆人揮拳:“出發!事不待緩,明晨朝堂稱分富貴!”
衆人聞聽此聲,全都轟然應諾,出門分領黨徒,直從曲內衝出。
人間自有千日做賊、卻無前日防賊,儘管金吾衛加強巡警、但既有內奸出於其中,總有漏洞可趁。這一衆人鬧哄哄衝出坊曲,自然也驚擾到坊中住戶,膽大者外出查看,只見到一羣兇類浩浩蕩蕩沿街奔走,心中自是一驚,忙不迭鎖定門窗,唯恐遭受侵擾。
此時坊外長街上雖然略有月輝灑落,但卻空蕩蕩的無有一人。這一羣人衝入街中後,便直向長安縣廨所在的隔坊衝去。
“什麼人?”
縣廨所在自也防備周全,人羣剛有靠近,坊門內便響起守衛坊丁的驚呼斥問聲,然而回應他們的,卻是一片雖然雜亂,但也足以害命的流矢。
長安城中雖然坊曲劃定,但諸坊牆也只是防君子難防賊子,早有壯卒攀着坊牆翻越過牆頭,坊內警鼓乍響、烽火方燃,便被一連串的廝殺聲給淹沒起來。
“該死!手腳迅速一些!”
聽到警鼓聲響起,每一聲都捶打在權楚臨心絃,待到鼓聲淹沒,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暗自期待巡遊的金吾衛未能及時捕捉到這短促示警聲,而他也奮身入前,手腳並用的劈砍踢打坊門。
暗中聚就的黨徒未必精勇,但因心存一份正謀大逆的狠戾決絕,行動起來倒也不失幹練,內外配合之下,緊閉的坊門很快便被打開,街鋪中駐守的坊丁並縣衙不良人們也都或死或逃、無成阻撓。隊伍羣衆涌入之後,便直奔縣衙而去,只留下十幾人員於此堆聚木料、準備引火拒敵。
此時的長安縣衙中,徐俊臣結束了一天的盤問審斷,精神也是疲憊異常,用餐之後解衣登榻,躺在牀上稍作盤算明日應做事項,不久後便昏昏睡去。
睡夢中忽然有嘈雜聲自居舍外響起,被吵醒後徐俊臣也是煩躁異常,披衣起牀行出正待訓斥,擡眼便見月色下幾十道身影正手持器杖向此涌來,心中頓時大驚,正待轉身關緊房門,左後肩已是傳來入骨的劇痛。
“爾等何人?竟敢……”
徐俊臣吃痛倒地,厲色疾呼,話還沒有講完,已經被人七手八腳的按壓擒拿。
“找到了、找到了!正是徐俊臣……”
衝入的壯卒們舉起火把稍作辨認,繼而便有人抽刀劈下。
“壯士饒……”
可憐徐俊臣歷經動盪、自謀有術,卻被這羣陡然興作的亂徒們手起刀落,乞饒聲未及喊出,一顆頭顱便已飛離了軀體。
當還在縣衙前堂的權楚臨聞訊趕來時,看到徐俊臣那血污覆蓋的頭顱頓時也覺無語,他自知能夠勸降一個朝廷命官對接下來行事大有主意,但既然已遭砍殺,也只能稍作廢物利用,抓起那頭顱擦拭一番,然後便向關押犯人的縣獄行去。
此時的長安縣獄也是人滿爲患,拘押其中的犯人們早被縣衙中傳來的廝殺聲驚擾起來,滿懷惶恐的聚集在獄舍中。
但也並非所有的犯人都惶恐得不知所措,之前意外被擒的崔液自知京中有叛亂謀計,這會兒眼見騷亂已起,自是滿懷激動。
待到幾名亂卒持刀衝入獄堂,崔液先聽他們彼此議論、稍作確認之後,便在獄舍中高聲呼喊道:“你等可是權將軍部伍?我乃臨淄大王門下,快來救我、共興大計!”
不多久,脫離囹圄的崔液便被引至權楚臨面前,權楚臨自然也認出對方,擡手揚了揚徐俊臣的頭顱,快速說道:“徐某已經伏誅,但縣衙仍有頑卒抗拒,坊外街徒不久即至,郎君可有計力助我?”
“交給我罷!”
崔液拍着胸口保證,讓權楚臨命人將獄中關押人衆全都放出,驅趕進一座空曠的院子裡。
儘管之前徐俊臣已經放免了一批人員,但之前拘押的印坊人衆仍然在監,再加上縣衙本有的人犯,也是足有千餘人衆。所有人都驚慌不定,一時間這大院裡場面也是嘈雜至極。
但這不足影響崔液壯懷涌動的心情,他擡腿躍上剛剛搭就的高臺,舉着手裡徐俊臣的首級向着人羣大聲呼喊道:“國有奸臣,侍御史徐俊臣酷刑虐重,此中百姓皆受逼害!今有義衆破衙鋤奸,徐某已經伏誅,衆位不必擔心再遭刑害!”
院內衆人聽到這呼喊聲,頓時又紛紛議論起來,大多數仍然有些搞不清楚當下狀態。
崔液繼續喊話道:“人間不公、世道不治,人唯自救,才能解脫!舊者天皇賓天、家國所託非人,妖后鳩佔鵲巢,徐俊臣之流,皆其害世虐民之爪牙!前有《鳩鳥賦》時文,便在申訴妖后禍國故事,妖后禍國,萬民何罪?朝廷爲防公道議論,竟然使刑監衆……”
“原來如此、原來……老子生平無作惡業,不知因何得罪,原來是有狗官加害!”
這會兒,人羣裡才陸續響起悲憤控訴聲,崔液在聽到這些聲音後,臉上笑容更盛,於是便繼續呼喊道:“禍國妖后,已經遭天收拿!虐民的爪牙,也已經被義士剷除!但世道仍有餘禍,今上名爲唐家嗣血,實則妖后暗藏宗家的敗類,至今仍在蠱惑人間,竟要掘我先皇大帝陵墓、將妖后罪身一併盛葬,若由之計成,人間還有公道?人間還有是非?”
話喊到這裡,崔液自是熱血澎湃,他所著賦文意境更深,但之前訪聞議論卻都淺嘗輒止,不能直接申及聖人,讓他頗生憤懣。之前還要隱忍,如今既已舉事,總算能夠當衆呼喊出來。
然而接下來羣衆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並非恍然大悟的驚覺到今上的醜惡面目,而是紛紛驚呼咒罵起來:“狗才說的什麼邪話!竟敢污衊聖人!”
“這哪裡是舉義鋤奸,分明聚衆謀亂!”
“妖后自有禍國的惡行,聖人卻是救世的英主,豈容賊徒污衊!”
羣衆們呼喊聲此起彼伏,站在高臺上的崔液自有幾分不知所措,而權楚臨見態勢不妙後,忙不迭喝令道:“快、快驅散這些賊民,不準譁噪……”
然而在察覺到這些人正在謀亂之後,人羣中也喧噪起來,有犯人破口大罵道:“老子雖然無稱良善,但也只是偷驢罰役而已,狗賊厭世求死,莫來牽連老子!”
“昏君不道,愚蠢下民不知、自有智者傳教,還不聽從……”
崔液站在高臺上,聽到這些愚民們盲目盲從的呼喊,自有幾分痛心疾首的悲憤。
然而這時候臺下卻陡地竄入一人,手腳併力向崔液撲去,口中還在忿聲咆哮着:“老子不需有知,只知該要狠入你這狗賊耶孃!開元之後難得安生,偏有賊孽禍害人間……”
崔液猝不及防下遭此撲襲,頓時滾落進臺下的人羣中,人羣內此時也是羣情憤慨,自有羣衆蜂擁入前,拳腳直如暴雨般砸落下來,霎時間便將其人完全淹沒,很快便將這個意圖救世、壯志未酬的智者毆打致死。
權楚臨等人也萬萬沒想到,他們身冒大險解救出來的這些犯人們非但不感義響應,反而直接倒戈報復,但見態勢如此不妙,忙不迭呼喝黨徒打算抽身退走。
“莫讓這些逆賊走脫!難得坊間查發大惡,擒下便可換賞!老子偷驢才只當錢五十,拿下一賊可向官府加萬!”
那偷驢賊好不容易擠進人羣裡,卻見那想要蠱惑他們從亂的惡賊已被毆死,正覺怒氣無從發泄,轉頭便見周遭賊徒已要退走,連忙張臂大聲呼喊,這些賊徒又比一頭瘦驢值錢多了,還不用擔心會遭罰役,怎捨得讓他們走脫。
縣衙所關押的這些人犯,意外的不夠配合,權楚臨等非但沒有達成煽動民情的目標,反而自己一衆黨徒陷入到了亂鬥之中。
京營突然遭受封禁,勢力本就不足,今夜不得不發、入坊弄險,縣衙關押的這些犯人們本就是計劃中重要一環。
因此行事前權楚臨便一直在作叮囑,切勿大量殺傷這些民衆,但卻沒想到這些預定的同黨們反而成了阻撓大計的絆腳石,而且還不是一兩塊,簡直就是一片雜礁。
之前留守府幷州府一系列的處斷,本就讓他們人物調度困阻諸多。也是故舊崇義,總算將人勢聚集起來,但所使用的器杖則就倉促簡陋。
所以能夠成功攻破縣衙,主要還是佔了出其不意的先手,加上徐俊臣入京這兩人搞得縣衙人事繁多雜蕪,衙役們多有倉皇逃散。
可當真正發生激烈抵抗時,倉促起事的所有弊病便全都暴露出來,僅僅只是這些手無寸鐵的犯人們纏鬥反撲,便讓一衆謀亂黨徒們焦頭爛額。
“快走、快走!這些愚昧賊徒不明道義,不值得捨命搭救……”
雜亂的人羣中,權楚臨奮力推搡開擁擠而來的人衆,心中自是懊悔不迭,若早知愚民如此頑劣,還不如直寇其他京司要害。
但如果權楚臨知道坊外情景如何,心中的懊悔鬱悶或許會好受一些。原本他以爲還要過一段時間纔能有所反應的金吾衛街徒們,在他們攻入坊中不久便快速的調聚圍攏過來。
“王相公頻告需當提高警惕,變故原來應在此中!”
金吾衛大將軍陳銘貞當街策馬衝來,聽到坊內的嘈雜聲後,神情間並無驚怒之色,反而頗有興奮。
他自無未卜先知之能,但在雍州長史王方慶的提醒之下,近日也在原本的巡警佈置之外另作防備,也只是本着小心無錯的想法,卻沒想到不知死活的賊徒鬧亂京中。
正因加了這些人事佈置,所以才能在鬧亂方生的第一時間便有所察覺,並快速的做出反應。
“快快包圍此間,不準走脫一人!賊徒厭生求死,合當我等街徒坐地分功!”
陳銘貞興奮之餘倒也不失警惕,第一時間命人將此坊區包圍的水泄不通,並着員巡告周邊諸坊嚴加封鎖、人員不得擅出,以防備還有餘黨增出。
與此同時,他也不忘着員速告留直州府的王方慶。南衙裁撤之後,金吾衛雖然獨得保留,但軍事色彩卻越趨淡化,所作更多還是治安巡察,所以一些事項進行也必須要與州縣衙署溝通配合。
今聖駕並不在京,留守之一的瀛國公黑齒常之又老病難事,東都雖遣姚元崇接掌京營,但倉促間亦難作靈活的人事調度。所以已經退居二線的金吾衛,便又成了此夜京中武力主角。
這對金吾衛上下而言,自然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當然要鉚足勁的滌盪雜蕪、掃除賊患,豈待留功於明日別人插手揀取。雍州長史王方慶的臨危調度,便是金吾衛大舉肅亂的法理依據。
當金吾衛信使抵達州府奏告變故的時候,王方慶尚在直堂整理文書,聽完奏報後也並不覺慌亂,只是仔細詢問了一下陳銘貞已經做出的應變調度,略作沉吟後便又連下數令,多是着員入坊防守、或者說拘禁在京高官顯貴的宅邸並人事,其中便包括相王三子家宅。
原本這樣的書令該由留守府發出,王方慶雖然也是留守之一,但眼下在直州府,深作追究的話並不合規。
但事危則需權宜,李昭德此前公事公辦、一絲不苟的態度,已經讓王方慶心生猜疑、擔心他臨事不能守純,所以纔會有加報東都的做法,如今自然更加不會再拘泥舊規。
除了京中人事安排,王方慶又着員循秘密通道告知眼下在守京營的姚元崇,只要京營不亂,此夜京中縱有譁噪,亦不稱患。
儘管心中對李昭德其人有所保留,但事內該做的通傳還是要做的。所以在此調度諸事做完後,王方慶便又着府員急告大內中的留守府,然後便安坐府中,等待各方消息。
姚元崇歸京之後封鎖京營,京營將士悉數撤離京畿、返回京西大營,這其中自然也包括臨淄王邸外的那一隊營士。
儘管臨淄王與京營郎將早有通謀,這些耳目許多時間都形同虛設,但大多數府員並不知此,每天也是過得戰戰兢兢,如今突然撤離,也的確讓人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或許是爲了慶祝防禁解除,今夜府中大設宴席,人員頻出頻入,顯得很是熱鬧。
坊門一側的空宅閣樓上,田少安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球,轉頭詢問旁邊負責記錄的人員道:“今日凡所出入的人事,切忌不要遺漏。張網多時,只待捕獲。”
說話間,他拿起事員竟日記錄下來的人事名單,口中嘖嘖有聲:“李敬一、唐紹、宋之問、岑羲……嘖嘖,全都是或仕或野的名流啊,明日京中又不知幾家受此王殃及悲哭!”
名單上凡所列數的時流,有的已經登邸做客,有的則並未到來。單憑街面上的眼望盯守,自然做不到盡數詳錄下來,但王府中早將今日宴請的時流名單全都傳遞出來。
而這一份名單持在田少安這內衛郎將手中,無疑就是一份死亡的名單。
人間的悲喜並不相通,田少安口中雖然還在感慨,但心裡卻已經在欣慰佈局多時的一件事情終於到了收尾的時刻。
去年隨駕東行,聖人親在上陽宮饗宴他家老爹並作祝壽,而他這個做兒子的壽酒淺飲幾杯便又回到長安,想必老爹已經在心裡罵了不知多少遍他這個不孝子,等到這樁事務了結後,少不了要歸家撫慰告罪。
夜幕降臨後,時間的流逝就變得緩慢起來,百無聊賴下,田少安索性抽出佩刀,坐在窗前打磨塗油。
未知夜入幾時,坊門外突然傳來譁噪聲,有一隊金吾衛街徒們叩開坊門,明火執仗的直奔宴飲正歡的臨淄王邸而去,頃刻間便將王邸圍堵得水泄不通。
異變陡生,王邸中的賓客並府員們頓時大驚失色。臨淄王今夜偶感風寒、體中不適,雖然邀請時流、開堂宴客,但只在最初現身,之後便由兄弟安平王李隆範代爲接待賓客,自己則退回了內舍休息。
此時金吾衛突然圍邸滋擾,堂內安平王半是忐忑、便是惱怒的行出斥問道:“爾等奉何指令,竟敢犯夜滋擾王邸!”
那金吾衛率隊兵長面無表情的叉手迴應道:“敬告大王,城西坊曲有亂民犯夜叩坊滋擾,京司留守王相公恐亂及諸坊京居貴邸,特遣某等金吾衛徒衆入坊守護。某等奉命而來,不敢冒犯貴人安居,大王但請歸堂續宴,若明早無事,某等自撤!”
聽到兵長這一回答,在場衆人自是驚疑有加,而安平王自有幾分心虛,也不敢再作強硬斥問,只是色厲內荏的怒聲道:“坊曲有亂,是留守無能,竟敢以此滋擾王邸!你等但在牆外,不得擅入冒犯我堂中賓客!”
說完這話後,安平王便匆匆返回邸內。至於一些到來的賓客,則就心慌尷尬起來,自然沒有心情再留此宴飲,但見金吾衛一副油鹽不進的嚴肅態度,想走怕也走不了。
不說王邸中的羣衆驚疑,在金吾衛街徒們入坊駐守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之後,坊外又有一隊甲兵策馬而入。而這時候,一直臨窗觀望的田少安也拍窗下令道:“做事了,早去早了,黎明還能趕個晚睡。”
再次入坊的便是內衛精卒,田少安等留守民宅者早已整裝停當,並在坊門匯合,彼此資訊稍作交流之後,他便上馬率衆直赴臨淄王邸門前,向着在守的金吾衛軍衆亮明符令:“內衛做事,爾等金吾衛徒且作旁觀!”
一波又一波的人馬到來,哪怕再遲鈍、再樂觀的人也已經預感大事不妙,特別新趕來的內衛乃是聖人親軍,凡所出動必然意義重大。
面對邸內羣衆驚懼不已的眼神,田少安也不負衆望的開口說道:“入夜暴徒叩擾北內宮防,俱遭俘獲。賊首供言所受臨淄王亂命,王邸宴聚衆,其徒則夜襲皇城,欲謀兇禍。某等內衛職在宿衛,請臨淄王出堂驗問!”
“大王竟涉謀反……”
聽到田少安這麼說,在場衆人無不驚呼出聲、或是難以置信,又或心憂自身,下意識的不願相信。
一直處在賓客當中的崔湜眼見兩路人馬先後到來,心中已經猜到凡所謀計應該已經敗露,一時間也是面如死灰,但在聽到田少安這番喊話後,他的臉色卻又驟作大變,繼而便昂首大笑起來。
待將衆人視線吸引過來,崔湜才越衆而出,大聲說道:“謀逆之罪,何其重大!大王祿邑恆享,豈敢作此陰謀……恰今大王外出訪故、並不在邸,或有違禁錮之令,但也不可誣稱謀反!將軍審斷有誤,不辨真僞,便膽敢登門侮辱……”
“將此獠拿下!王在不在邸,一訪便知,無由爾曹遮掖其事!”
田少安只是掃了崔湜一眼,然後便喝令將其人拿下,而後便又催促王府員衆去請臨淄王。
府員們倉皇行往內堂,打開門後便是一聲驚呼,只見臨淄王一身素縞、蓬頭覆面,早已經自懸樑上,隨着門戶洞開、夜風涌入,那垂懸的身軀便隨夜風搖擺起來。
隨後衆人眼見這一幕,無不驚懼呆愕,特別府中那些共作參謀、如崔湜之類親眼見到臨淄王登上造訪太平公主車駕的人,更是如同見了鬼一般驚厥當場。
“我、我告發,臨淄王確有謀亂……日前野中濫傳妖文,正是在場崔湜幾人擬定……”
人羣裡突然有人大聲疾呼,但在這莫大的驚恐之下,已經難再引發什麼更大的驚恐。
田少安自不給這些人再作浪言質疑的機會,只是擺手喝令道:“封禁王邸,一概人事不得有出!安平王並供引主謀幾員,擇處暫拘,不準交互通謀!”
“我無謀、我實無謀……”
自有賓客驚聲呼告,但迴應他們的只是內衛甲士的粗暴推搡。
時間退回一個多時辰以前,在殺奪宮符後,李隆基並幾隨員沒有再繼續逗留於此別苑,而是快速的更換了宮役衣袍,然後便穿戶而出。
他們在苑內隱秘處略作等候,卻遲遲沒有等到約定人員破宮來見,外苑雖然略有火光閃爍,但不久即被撲滅。
眼見態勢如此,李隆基心情陡地沉入谷底,但此行已無退路,默然片刻後,他便沉聲道:“去留守府!”
幾人在夜色的掩飾下,沿着宮牆陰影便向皇城的核心區域行去。而在他們離開此間後,內衛郭達便也從另一處陰影中閃現入月色裡,望着李隆基等人行遠的背影嘆息道:“李相公所求皆給,聖人可算恩極。”
稍作感慨之後,他便又轉身行入方纔那座別苑,此時別苑內外已經有十幾名甲兵在守。郭達探頭向內略望,只見大長公主正在內堂撕打斥罵着不斷哀哭的臨淄王妃,心中又是一嘆,悄然抽身退出並吩咐道:“固守此間,不準閒員再作出入。”
這時候,宮門外苑處的戰鬥也已經結束,除了斬殺當場諸衆之外,另有十幾名傷員被縛押至此。爲首者正是王守一,眼見有宿衛將領行來,王守一便忿聲道:“謀既不成,唯死而已。此口如鐵,無供一辭!”
但也並非所有人都如此的視死如歸,還是有人哀哭乞饒道:“我等小民,無膽犯天,只是受命臨淄王……”
“求死者給死,求生者錄供!”
郭達只是淡然說道,片刻後卻陡地抽刀劈向了仍在張目怒視的王守一:“賊就是賊,何處得此壯義自詡?”
京營退走,內衛接掌宮防,但畢竟員衆不多,往年內衛參宿也只宿衛中朝以北的皇苑範圍,因此在皇城南側的百司衙署之間也無置更多甲員。
事實或是如此,但李隆基等人一路行來也覺得順暢的有些怪異,不要說內衛巡防的甲員,甚至就連尋常灑掃的宮役都少有逢見。
“父母亡靈護我,不當命斷此夜!”
心中雖有狐疑,但這並不是李隆基眼下思慮重點,眼見行途越近留守府所在,心中的期待也越來越大。
茫茫夜色之下,李隆基並不知有人一路如影隨形,但就算知道了,他那一線生機也只在前路。
坊人自是不知皇城衙司入夜是何光景,其實與民坊也並無大異,或許也有通宵達旦的繁忙,但卻不是常態。尋常時節也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連宮防衛士都盡數撤走的話,甚至都還不如民坊熱鬧繁華。
李昭德雖然長直留守府,但畢竟年事已高,再加上事務也不算繁忙,因此作息也很規律,過午不食、日落即睡。
淺睡中府員叩門,李昭德連忙披衣而起,外堂坐定後纔將人召入,詢問道:“何事?”
“稟相公,衙外有大長公主家奴叩見,道有事情進告。”
聽到府員稟告,李昭德臉色頓時一沉,旋即便冷聲道:“留守府自有職在,卻非爲皇親勞使!大長公主附苑而居已有逾制,國喪期內或可循宜,豈可再浪使僕役夜擾衙司!着令隨同宿衛,先作收押,明日再作處斷!”
然而接下來吏員卻又答道:“此諸員自來請見,並無宿衛引行……”
李昭德聞言後,神情頓時一變,他宦海沉浮、屢參朝輔,皇城宿衛制度如何,自然不會陌生。不要說公主家奴,哪怕是聖人遣使內官,若無宿衛導引,也必察捕即殺。
日前姚元崇歸京,不獨收繳京營兵符印信,留守府人事機宜調度之權也已經被收回。此前京營在參宿衛,尚需循報留守府,而今內衛接手宮防,便不會再事機通報他這留守,眼下的李昭德也已經是虛名在守、已被架空。
聖駕歸京在即,另做人事安排也是正常。但皇城宿衛卻發生這麼大的漏洞,那就不正常了。
李昭德坐在堂內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說道:“且將諸員收押府內,使告內衛遣員來領。”
吏員聞言後便頷首應是,但過了片刻後又匆匆返回,手持一張便箋入前顫聲道:“此諸員傳情妖異,卑職不敢處決,請相公察視!”
李昭德就案接過那便箋,只見便箋上赫然寫着“臨淄王欲謀大逆,李公不問,欲與同奸”。
看着這便箋上的字跡,李昭德神情變幻不定,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道:“事系重大,執此速告郭中郎,不得轉示餘者!引此諸員別堂等候,我稍後便去。”
待到吏員離開後,李昭德才從席中站起身來,自衣箱內取出自己的官袍穿定,攬鏡自照,望着燈火下那晴晦不定的臉龐,忽而悵然一嘆:“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舊年狄某河東赴死時,不知心境是否類我?”
衣袍穿戴停當,李昭德行出寢居時,見到府中廊前院內已有出舍行走詢問,擺手屏退衆人,邁步行入別堂,垂眼便見到幾人恭立堂內,下垂的風帽遮住了大半臉龐。
他還未坐定,便先沉聲道:“爾等可知構陷宗屬是何罪過?敢稱所言句句屬實?”
“我來叩告,李相公應知非虛。”
李隆基緩緩掀開遮面的風帽,望着李昭德語調平緩的說道。
饒是李昭德心中已經多有思計,但在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臨淄王時,臉上也忍不住流露出驚詫之色,片刻後捻鬚苦笑起來:“言既出此,應是無疑了……可憐相王,可憐宗家,李某亦是可憐之人……”
堂內尚有幾名役員侍立,李昭德擡手將人摒出,緩步入堂坐定,望向李隆基時,眼神中既有悲憫,又有怨恨,只是沉聲道:“餘時不多,大王有話請講!”
李隆基見李昭德在見到他之後只是略作驚訝、但很快便情緒如常,不免也有些詫異,但很快便收起思緒,入前深拜道:“餘時修短,只在李相公。妖世舊年,聖人登殿自白唯請活我,隨後造化紛至沓來。小王如今亦行窮處,雖知此行必死,但也暗存一二奢望,李相公能否循故活我?”
李昭德聽到這話後卻並不直接回答,只是捻鬚嘆息道:“故相王才具雖非大器,以致負重自傷,昭德等併爲幫兇,於家國造孽不淺,但私情之內,仍能讓人悲憫同情。大王生數之削薄,並不在於別者,至此仍然不知緣何得罪,蒼天之下,誰能拯救?”
“我不知罪?我……罪恰恰在此一身血脈,正道之所傾覆,是非之所混淆,隆基有何勢力能禍家禍世?人間不能見容,爭求活路也成了萬衆唾棄的罪過?若據此論罪,李相公等妖世稱誇孤直之類,能稱清白?我父子所歷諸多困厄,難道不是受你們這些志大才疏者所累?”
面對着李昭德,李隆基自有着滿腹的怨念:“恩仇糾纏,無非名器翻覆,爾等俱可認負退場,我父子退路何在?父兄先遭殃害,餘嗣數指於後。今上奉親飾德,唯我兄弟吞淚忍辱、惶惶苟活……即便如此,仍然不失用才報國之志,但世道又是如何傷我至深,李相公難道無有眼見?
今我膽敢登堂來見,一是奢望,期望李相公或能念舊活我。二是逼陷,我既能入此中,縱然李相公貪功負義的舉發,人間還會給你清白?”
“大王既引舊事,那我也二三相告。舊者力輔皇嗣,先得後失,致使社稷板蕩橫生,的確有負於天下、有愧於先君,甚至有慚於太皇太后,但唯不薄於相王。已知錯選,但卻戀守不改,當年固執,恰如大王此時。大王說此今正道傾覆,言實謬矣,昭德偷生至今,卻仍難免於此相對,這難道不是前事後報?”
李昭德講起故事,老眼中也是淚花閃爍:“大王只道舉世害你、滿目荊棘,但有無自察大王本就是天網之內一截繩釦?情有親疏,義有大小,聖人當年拜求情活,求的並不是私慾之內的喜厭。而今昭德雖仍故情未泯,但也只是黃泉相逢、相顧一笑……”
李昭德講到這裡的時候,衙堂外已經響起了甲戈碰撞之聲,並伴隨着內衛郭達外堂喊話:“李相公勿驚,此夜大內諸邪無侵!”
“你、你竟敢……難道、難道老物愚蠢,真的不知當時我所遭害實乃聖人構計?如今我既入此、步步皆在彀中,你豈能活?”
李隆基聞聲自是一驚,雖有預見,但終究難以接受,尤其沒想到在他眼中貪生苟活、取媚新君的李昭德竟能決絕到無顧身前身後。他甚至曾想,哪怕此行不成,但見李昭德在他面前啼哭乞饒都是一得。
李昭德望着步步逼近的李隆基,卻又嘆息道:“我也確實想問,大王至今仍不知罪犯何在?即作鼓譟和親,旋即蕃人來擾,究竟聖人作何恩眷,才能讓大王自釋狐疑?少年貧賤,或可怪罪父母不澤,陋舍待死,卻仍埋怨生在窮鄉,生死之間的凡所經歷,竟無絲毫的體悟補助?
大王今已入此,昭德本就無復清白。大王怨我不救,但卻不知我縱有心但亦無力。由始至終,能做的也只是忍見生而不忍見死。於此相會,只是爲見大王罪更確鑿罷了……”
說完這話後,他解下腰間小刀隔案拋出,望着李隆基說道:“但此番相見,也並非全無所得,起碼有知大王怨我至深,雖死亦必偕亡。昭德慚德,名不符實,死在大王手中,也的確能勾了舊事,笑赴黃泉。”
“不需你言,我豈會饒你!”
李隆基聞言後更作忿聲咆哮,正待彎腰拾取李昭德拋出的佩刀,卻有一矢飛來,直接將那佩刀擊飛。他縱再想拾取,也已經沒有了機會。
郭達等人登堂行入,自有甲員將李隆基幾人撲壓在地,郭達則入前叉手道:“末將宿衛失職,有累李相公受驚,恭待訓責!”
李昭德聞言後只是微笑擺手:“將軍言重了,我要多謝……”
說到這裡,他起身向東方遙作一拜,語調不無哽咽:“昭德何幸、享此恩遇……若前敕廢此留守,隱禍張彌於後,命廢名毀!雖受之有愧,但恩不敢辭……”
郭達雖得面授機宜,但也實在不甚精通這些政治隱語,只垂眼看了一眼臨淄王幾人,而後便對李昭德抱拳道:“李相公請安在衙堂,此夜仍有餘事未了,末將先做告退,留甲此中,有事即告。”
李昭德雖然還想詢問郭達要如何處置臨淄王,但話到嘴邊只是一聲嘆息。內衛來的及時,去的迅速,彷彿一切理當如此。
李昭德撿起那被射飛的佩刀,持握在手,只是頹坐堂中、癡望着刀身倒映出的鬚髮虛影,有的人活着,但已經死了……
一夜喧譁未已,當朝陽初升時,又是新的一天。
街鼓聲響起時,諸坊再次恢復了活力,坊民們手提着瓢桶直赴曲裡取水處。
雖然坊內有水管接通各家,但宅中直接飲水卻要交付一定的水錢,價錢雖然不高,但仍有一部分坊人並不捨得如此浪費,坊中自有公共的取水處,來回只是短程。日子總要精打細計,才能維持長久。
取水處坊人們聚集等候,不免有人閒話問起:“昨晚只聽坊外人馬吵鬧,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子還要緊睡上工,哪有閒情查問。總也不是什麼大事,既不關己,官府又無通告……”
一些打着哈欠的坊人對此則全無興趣,甚至懶得談論,只是喝罵前方取水者手腳快些,取完了水還要趕去上工。
但就在這時候,坊外卻有人衝了進來,大聲呼喊道:“昨晚城裡大事發生,你們知不知?原來竟有賊徒謀亂,官府已經張貼告示了……”
“謀亂?這是哪一路賊徒厭惡安生,竟然躥進城裡尋死?”
有人聞聲後便好奇問道,但也有些不感興趣的抓緊搶佔取水位置,並取笑道:“聽他邪話瞎說,什麼人事都稱謀亂?老子夜裡睡得香甜,睜眼便曉。縱有幾個蟊賊跳鬧,難道還能撼動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