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席中兩人喝彩聲,李潼心情也是大好。他所作這飛天入破,臺上雖只短短几息的呈現,但在臺下卻困擾了他十多天之久。
尋橦結合繩舞,這思路很簡單,但想要達成還是有一些技術上的小困難。諸如橦杆呆板不合移動,簡單的垂掛拖曳根本就全無美感。要做到靈動入破,驚豔一瞬,比較困難。
最終還是初中的物理機械知識幫了忙,以滑輪、槓桿組合達成這樣的效果。那些槓桿被紮成彩樹立在臺間,繩索則以水袖纏繞掩蓋,當然現在排演還只是原色呈現,但效果已經非常可觀。
飛天舞姬匯合於臺中,之後臺間便有煙霧升騰而起,頓時將整個舞臺渲染的仙境一般。這可不是什麼乾冰的效果,而是實實在在的煙霧,別處弄火收集松煙,皮囊蓄滿以風箱送出。
考慮到舞者的感受,正式演出的時候,蓄煙是要用到香料。但現在臺上那飄飄似仙的畫面,還真就是煙火氣十足。考慮到煙霧對各種道具的薰染,李潼甚至沒有安排使用白色的絲緞,只是色彩豐富鮮明。
這也是因爲闊景中沒有光影的搭配,白色實在不好營造出分明的層次感。李潼也不敢採用什麼光影配合,這麼短時間裡能夠想到、做到的,只有明火,可是臺上那麼多絲羅綢緞,稍有不慎,舞樂飛天分分鐘就會變成火雞亂竄。
薛懷義觀舞觀得如癡如醉,李潼卻突然擡手叫停表演,轉向薛懷義正色問道:“未及探問,薛師撰經可成?”
他問的自然就是那部《大雲經義疏》,這一部經書成書於明年也就是載初元年,但內容也不是什麼秘密。
薛懷義愣了一愣,有些不解並尷尬:“近來諸事繁忙,還真無暇去問。王問這些……”
“成或不成,取此意蘊。不知薛師有無興趣登臺一展玉樹身姿?”
李潼又問道。
“我?我也要飛天?”
薛懷義聽到這話,臉色頓時變得更加興奮,很是有些躍躍欲試。他觀那舞姬翩然飛起,已覺驚豔至極,本身又是愛玩鬧、喜風頭,聽永安王這麼一說,便有些心癢難耐。
“戲弄之舞,雖奇卻險。請問薛師,另有敬用。”
李潼隨口否定,已經有些習慣這和尚的心裡沒數,你飛起來好看?
當然真要說到險,其實也沒有,舞姬們看似凌空危高,但腰際、身後那拉索是十分的堅韌。李潼既要爲自己考慮,也要爲這些舞姬們負責,表演一場歌舞而已,犯不上冒什麼生命危險。
所以在選材的時候,他也是費盡思量,那些輕薄絲縷雖然美觀,但卻並不合用。直至託了沈佺期的人脈關係,才從同司禮寺下屬的鼓吹署中搞來一些足夠堅韌的材料。鼓吹署掌管鹵簿軍樂,他們的器物又遠比太樂署豐富得多。
他見薛懷義滿臉的蠢蠢欲動,便拉着薛懷義走到臺上,臺中並立諸舞姬分開後,薛懷義才發現這舞臺中央還有丈餘見方的一處空洞,活動的木板此時正被力役托起,當中擺放着一座彩帛剪扎的碩大蓮花花苞。
“請薛師到這裡來,穩坐花中,諸伎飛舞兩遍之後,蓮花自將現世登臺,屆時薛師蕊中分花,捧經而出,由此臺上,步步生蓮,入呈陛前。對此安排,薛師是否……”
李潼還在擡手解釋,薛懷義卻已經揮舞起手臂來,跺腳大笑:“妙,妙!實在是大妙!如此趣致,非大王如此俊才,誰能想到!我要坐在當中?我要分花獻經!哈哈,實在大妙!”
看到薛懷義大樂失態,李潼心內多少酸楚。
《大雲經》就是武則天爲其履極代唐所作的輿論鋪墊,他一個李唐宗王,變着花樣的搞這種獻經把戲,也實在是有些情何以堪。
但是沒辦法,爲小命計。大不了以後這個獻經改成歸璽,給他叔叔、或者給他自己來用,一出一入,也算是家門之內打個小轉。
其實這最後一場戲,李潼本來還有另一個思路,那就是讓他二兄李守禮端坐蓮花中,花開人出,琵琶獻唱,好好在他們奶奶面前刷刷存在感。這種風頭不怕出,一個酒色之徒的孫子,不值得武則天警惕待之。
李潼倒是對他自己顏值有信心,也是覺得自己上肯定有更驚豔效果。但他也明白,自己這種小人長慼慼的心境,真跟武則天混熟了常來常往,每天窺度心意就能累死他。
李守禮大大咧咧,全無心機,或許反而能更得他奶奶喜愛。畢竟套路上來說,霸道總裁總是偏愛傻妞。如韋團兒那種類型,只要不主動作大死,都能在武則天羽翼下混得挺滋潤。
武周局勢波詭雲譎,未來如何不可一態視之,李潼是覺得,即便他自己熬不過,給二兄爭取一點保命保障,以後或能少受點打擊折磨。這小子生育能力也有過證明,以後生個兒子給自己續嗣,不至於斷了身後香火。
至於李守禮沒心沒肺,這點無需操心,人總是經歷打擊纔會成長。未來其人照樣美滋滋活了那麼多年,特別玄宗一朝,宗室處境並不比武周時期輕鬆,還能兒女一窩窩的生。
可是此前卻發現薛懷義情緒有些不太對,這就讓李潼心中警兆暗生。大酺獻樂是他眼下想到且能做到的,惟一一件能夠接近武則天的事情,刷刷存在感,掙掙同情分,實在不容有失。
所以在權衡良久之後,李潼還是決定把這機會讓給薛懷義,加強一下薛懷義的參與度,確保這件事變數更少。
薛懷義簡直愛死了永安王的這個安排,當即便要急不可耐的排練一番。
其人端坐做成蓮蓬狀的坐墊上,伴隨舞樂冉冉升起於舞臺中,當其步下蓮臺,自舞臺向前邁行之際,兩側舞姬伏地托住漆器,素手一拉,漆器下方便有彩帛、竹篾紮成的蓮花花瓣彈出,大有步步生蓮之美態。
這一幕舞臺效果,李潼還是第一次顯露出來,一時間不說臺上薛懷義,周遭所有觀看排練之人包括沈佺期在內,俱都是喝彩連連,掌聲雷動,效果實在大好。
李潼看到這一幕呈現,基本上算是放了一半的心。整部大麴水平已經極高,最後這一幕獻經更是將意境拔高。除此之外,他也已經想不到更好去表示順從並體現用處的方法。
拋開心中雜念,他也專心欣賞。不得不說,薛懷義確是儀表堂堂,行出蓮臺之後步步生蓮的烘托,更映襯得頗有玉僧卓然姿態。只是走起路來,總有張揚中透出一絲遲疑,眼神遊移不定,還是欠於莊重。
但這都是小問題,有人愛就行。李潼也犯不上再去指指點點,惹人生厭。
對於這一場舞戲,薛懷義真是愛煞,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於兩眼都被松煙薰得通紅還不罷休。李潼真是擔心他煙氣中毒,直接掛在了排練中,幾番力勸,薛懷義纔算罷休。
“王真是大妙趣才,如此驚豔戲舞,竟能短日製成!此等才力,放眼天下幾人能及!”
下了舞臺,薛懷義一邊搓着通紅的煙眼,一邊拉住李潼,不斷的讚美,但也不忘提出自己的意見:“只是煙氣嗆人,大大不美。但這都是小事,我白馬寺還有香料可蓄煙,稍後使人送來禁中,趁着年尾短閒幾日,咱們仔細排演幾番,待到大酺禮日,一次便驚豔世人!”
對於薛懷義的讚美,李潼也是欣然接受,並不斷的表示沈佺期同樣功不可沒。這一次編曲,沈佺期的確是幫了大忙,李潼自知眼下他的處境,也實在厚報無望,只希望能借花獻佛,讓薛懷義給沈佺期一些回報。
曲樂效果喜人,沈佺期也是與有榮焉。之後薛懷義對他客氣有加的致謝,也讓他心情略有紓解。
因爲薛懷義沉迷排練,結束時天色已晚,沈佺期終究外臣,不可留宿禁中,趁着夕陽微明告辭離開。
內文學館李光順也結束了一天的學習,匆匆入內教坊來見兩個兄弟。薛懷義心情大好,得知三王歸途折轉漫長,居然主動提議送三人返回仁智院。
行至途中,薛懷義拉拉李潼衣袖,示意他與自己並行,低聲說道:“王天生顯貴,又是才趣盎然,這樣的人才風雅實在難得。安在神皇陛下庇護,無患餘生。近日只在禁中,千萬不要隨意出入。”
李潼聽到這話,心中已是一突,繼而便又聽薛懷義冷笑道:“洛典途中,左金吾衛丘神勣訪我,求我不要再與王等密切往來。真是笑話!老子交遊何人,還要他一個軍傖橫阻!”
薛懷義說丘神勣求他,還是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前幾日他出行伴駕前往洛水,不意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率悍卒將他車駕引離大禮隊伍,馬上按刀與他談話,語調也不是很客氣:“薛師從輿日久,或是不知外舊事蹟。丘某孤膽忠魂,諸事無懼,只求薛師能遠某某數人,賜我丈尺餘地,彼此兩安!”
金吾衛本就負責神都城防,洛典更是諸軍齊出,丘神勣以導引爲名將薛懷義牽引孤立。薛懷義雖然篤定對方不敢傷害自己,但當時孤車被圍郊野,周遭俱虎狼賁士,沒嚇得當場尿褲子也是膽量不小了。
之後回城,薛懷義也旁敲側擊向神皇提及此事,神皇卻只是笑笑卻沒有什麼特別表示,這也讓薛懷義有些忐忑。
被丘神勣擺了這麼一道,薛懷義自然是有些不忿,但他所有權威也都來自神皇,神皇不發聲,他還真拿丘神勣這種掌兵大將沒有什麼辦法。
權衡幾日後,還是覺得沒必要因爲永安王等被丘神勣惦記,此次來內教坊,其實是有要抽身事外的打算。可是之後舞樂呈現出的那種宏大壯美,特別親身參與其中那種大出風頭的成就感,也讓他沉醉不已。
丘神勣想搞什麼那是他的事情,薛懷義也不想幹涉其中。但那悍徒以爲幾句恫嚇就能嚇得自己縮起腦袋,薛懷義還真的不懼!這次肯向永安王提出示警,也算是彼此交情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