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一支頗爲龐大的隊伍行駛在西京長安西郊鄠縣境內的黃土大道上。
隊伍前後豪奴持杖導從,中有大車十數架,有的幕簾垂掩,有的則堆放着許多大小不等的箱籠,奴婢們隨車而行,整支隊伍近千人衆,看上去像是豪貴人家舉家搬遷。
這正是剛剛結束守喪、自咸陽附近的乾陵趕往西京長安的嗣雍王一家。家眷、傢什都在隊伍中,行進的速度並不算快,傍晚時分才抵達鄠縣城郊的一處闊大田莊。
田莊連接大道的路口,早有一羣人等候在此,眼見隊伍緩緩靠近,一名年輕人帶領數名奴僕策馬上前,及近翻身下馬,對着同樣策馬行出隊伍的嗣雍王李守禮並廣漢王李光順叉手道:“誼庭末進獨孤瓊,奉父執命長立鄉邸恭迎大王等歸京。”
“多謝府君等高義,有勞獨孤郎迎走。”
喪居幾年,李守禮顯得更成熟幾分,不再像早年那樣毛毛躁躁,待人接物也頗有氣度:“野途奔行,太妃等疲勞不堪,先作安頓,再作論誼。”
獨孤瓊側避道左,招手喚來家人們引領隊伍前往田莊,並有些好奇的張望打量:“似乎未見河東大王。”
“尚有瑣細諸事收尾,三郎不與大隊同行。”
李光順開口解釋了一句,然後致歉一聲,親自上前指引嫡母房氏座車行入莊中。
因爲隨從員衆實在太多,前前後後忙碌了小半個時辰,隊伍才完全安頓在田莊裡。
田莊的後廳中,太妃房氏精神也有些倦怠,擺手驅退仍在張設器物的奴婢們:“只是短留一日,不用張設太多,給主人增添麻煩。”
李守禮笑嘻嘻道:“委屈娘娘苦行,等到明天咱們就能抵達自家田業,可以休養幾天再入京城。”
“有車代步,算什麼辛苦。”
太妃擺手一笑,望着兒子們不乏欣慰道:“如今兒郎們壯成,可以前後張羅,不勞親長。往年行出巴州,纔是真的辛苦,特別是你這個小子幼頑躁鬧,不知憂愁,讓人恨不能棄在道邊。誰能想如今還能生仰兒郎之力?”
這話一出口,廳中諸人都忍不住笑起來,鄭金更忍不住說道:“舊年途行,哪怕只在道左短停,大王也要吵鬧下車,草野裡尋覓枝葉揮灑擾人,小郎更被嚇得啼哭不已……”
暢想故事,這些長隨老人們也都多有感慨。如今雖然也疲憊,但心態截然不同,守喪全禮,對先王的緬懷也都做足,即便還有什麼悲傷未已,也只需要壓在心底,不需再有慚愧。
“唉,還是掛念三郎,不知他現在行到何處,有沒有投居逆旅?草野露寒,真是讓人不能放心。”
房氏又嘆息說道。
李守禮聽到這話後便哼哼道:“娘娘太偏寵三郎了,大情小事不願責怪他,讓他越來越大膽。往常居在陵側就敢私行幾日不歸,也不知在搞些什麼,娘娘要記得啊,兒不馴不成器,如我現在多麼的恭順,讓他以後出入都要帶上我,這樣娘娘也更放心!”
房氏自知這個兒子怎樣秉性,聞言後便橫他一眼:“你能有三郎一半的謹慎分寸,我都能無愧先王了!三郎出入做些什麼,無非關照他的親徒,放你外出?又不知竄去哪裡閒戲。”
說話間,她又對兩個兒子擺手:“你們也不要在這裡陪伴老婦,怠慢主人。喪居前後,多仰他家關照,今次歸京若能定成親誼,日後往來更加親密,不要讓人見笑我家禮慢。”
李守禮聞言後便有幾分羞澀:“我年紀還小,況且也不知他家娘子品性如何,能不能恭孝親長、不如阿兄……”
“三郎言是不差,你真是好說廢話!這是兩家親長舊約情事,容得你作反覆?還不知別人娘子品性如何,你先檢點下自己不要恩反成仇!”
李光順起身抓起李守禮,又對嫡母說道:“娘娘且先用餐休息,我與二郎回謝主人。”
二王行出,獨孤瓊仍然恭立在外,又上前致歉:“田野簡陋,怠慢太妃,不敢入前告罪打擾,還請二位大王轉訴歉意。”
李守禮聞言後哈哈一笑:“娘娘未有耳目行出,你小子也就不必再作佯態!舊在乾陵居廬,我是不曾薄待五郎,兩家親長議定,看來我是免不了要登你家門邸執禮,念在往昔情誼,你要給我老實交代,你家裡姊妹哪一個可稱佳姝?我也不是挑揀貴邸秀女,但如果遇人不淑,往後咱們往來遊戲,你怕也無臉面見我吧?”
孤獨瓊聽到這話,臉上恭態也無,反手給了李守禮一拳頭:“情知大王真態如何,歸家探望姊妹都要壓住良心,我還會幫你挑揀優劣?伯父舊年提議,本就意指河東大王,哪想到大王登先,如今悔恨已晚……”
年輕人嬉鬧着前往前廳,自有佳釀美餐,競歡半夜,前半場李守禮還咬牙切齒定要做獨孤瓊的姊夫,後半場已經抱在一起約定到了西京、要在平康坊裡結個連襟。
兩家情誼漸長那是因爲此前兩年多的時間裡,並居乾陵、位置不遠,且獨孤氏本就念着多承河東王恩惠,親長也有意結好,便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只是因爲都在喪中,一直拖到了如今還沒定約。
第二天一早,隊伍繼續上路,獨孤瓊便也跟隨同行,同時也陸續有西京別家子弟被家長派遣遠出相迎,一起浩浩蕩蕩返回西京。
傍晚時分,快馬繞遍小半個關中的李潼終於反超上來,於長安城南大道迎上了家人一行。這時候天色傍晚,長安城裡也響起了街鼓聲,一家人便也並不急於入城,就近住在了城南杜陵一處園業中。
唐靈舒一身男裝,打馬繞行莊園一週,返回後頗有些難爲情,撇嘴說道:“這麼一處侷促居業,阿耶還要來信歷數得來艱難,比往年始平鄉業小了不知多少,真是讓人難爲情!”
李潼聞言後一笑,擡手攬住少女腰肢將她扶下馬來:“府君若是知你背後譏言,不知會多傷心。城南土地,已經不可再論金銀,說是寸土寸勢都不爲過。此方園業,還是舊年韋右相故產,巧在徐元固轉任萬年縣,這纔有機會染指市買,否則雖有重貨,也難分潤寸土。”
關中舊號天府,稱爲帝王宅業,三輔之間本就人煙稠密。南北朝後期,關隴豪右們俱都奮起加入天下大勢洪流中,連輔兩朝帝業,自然也就少不了分享紅利。
杜陵地傍長安,本來就有兩家傳承悠久的大世族,所謂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另有諸多權豪人家貪此地利,於城南廣造別業。整個京兆之間,幾乎處處都是地少人多的狹鄉。
眼前這座莊園佔地五頃有餘,在城南一衆園墅別業中也排在中游的水平,依傍渭水支流,起居之餘還能兼顧耕植,這在整體缺水的關中更是難得。如果不是原本的主人韋待價失勢而被收爲官有,旁人也休想染指。
但即便是如此,盯住這一處產業的人家也不在少數,李潼也是趕在西京留守格輔元沒有被調離之前下手,但即便是有這樣的便利,聽具體經手的萬年縣尉徐堅說,他丈人唐修忠也是真金白銀掏出了幾千萬錢,較之神都洛陽周邊同等面積與地理的地塊要溢價數倍有餘。
可見就算神都洛陽雖然從二聖時期便屢作經營,如今更成爲武週一朝絕對的政治中心,但時人那濃厚的長安情結仍是不減。
李潼也能推想,唐修忠爲了給自家閨女準備這一份豐厚嫁妝,可謂是傾盡宦囊,但唐靈舒還因爲面積太小而牢騷抱怨,女生外嚮,不外如是。
反正這一口軟飯香甜軟糯,李潼吃得很是可口,至於未來他丈人會不會續絃,生個兒子沒錢娶媳婦,他纔不管呢。
能在長安近郊擁有一處田園產業,便利極多。況且杜陵依傍西京,步程一個多時辰便能抵達,快馬更是便捷。
這一處莊園,基本還是以鄉居爲主,屋舍衆多,家眷奴僕雖然也有大幾百號人,加上前來迎接的賓客並僕從幾十衆,倒也能夠容納下來。
入莊之後,三人先安頓好親長,復又行出接待賓客,李守禮抱臂行在庭中,左右張望一番,而後嘆息道:“慚愧啊慚愧,論婚之年,還要寄居弟宅。獨孤五郎,我要求也不高,若真能論成親事,你家也是國爵門第,總要在近郊贈我此類產業一處,往後出入西京,也能就近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