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積德坊發生賊徒襲寇丘大將軍別業之後,坊間氛圍便一直很緊張,街道上到處都有金吾衛街徒巡弋並盤查可疑人等,坊間曲裡也多有洛陽縣衙役出沒,並告誡一衆遊俠、浪子凡見外來陌生面孔遊走,即刻上報。
蘇約身穿一件粗綀圓領袍,灰撲撲的襆頭軟巴巴裹在頭上,臉上薑黃憔悴,倒也無需刻意裝扮,便是一副落拓不得志的樣子。
“站住,哪裡來的?”
行出一個街口之後,蘇約便被街角遊走的武侯攔截下來並引至街角樹蔭處,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小、小民是博州人士,舊爲州貢入舉神都,因未能……”
蘇約一臉侷促謹慎,小心翼翼對幾個神色不善的武侯作揖說道。
“居然還是半個官人,哈,不是問你鄉籍哪裡,是問你現今身世,要去哪裡?”
所謂武侯,不過是坊間閭里的閒漢、無賴,哪見人舉手作揖的莊重態度,一時間不免大感新鮮,神態也緩和許多。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真是失禮。”
蘇約作恍然狀,又連忙從身上掏出一份鋪籍遞上去,並又說道:“小民現今爲北市東曲賀氏生藥行鋪壓鋪行走,鋪籍在此,恭待令史檢閱。今日出市,要去時邕坊某第奉送藥料。”
幾個武侯被人稱作令史,不免眉開眼笑,接過那鋪籍草草一覽,他們不過坊間界面尋常行走,自然不識字,但見鋪籍格式正確,眼前中年人又是一身的藥味,手裡還提着竹筒盛裝的幾種藥料,心中已經無疑,擺擺手便放行。
應付過了這一波盤查,蘇約繼續前行,待到行入時邕坊時,又遭到一輪坊丁的盤查,同樣以此應付過去。如此才得以行到坊中北曲一戶大宅門前,這大宅內外站立着數名壯奴,眼見蘇約行上前,便上前問道:“哪裡來?什麼事?”
蘇約提着手中裝藥的竹筒,弓腰作恭謹狀:“請問可是弓府君貴邸?小民北市藥鋪行員,貴府日前入鋪訪藥缺貨,今日藥貨入鋪,特來奉送。藥資早付,煩請點驗並贈回執。”
“你不要入門,就站在這裡。”
弓氏家僕不乏謹慎,轉又望向門內,說道:“有這事?”
門內家人也不能給一個準確回答,門僕又轉回頭來說道:“你說的具體些,主人不在府裡,我還要請問主母,不能隨便給你應答。”
蘇約聞言後,臉色稍顯尷尬,上前低聲道:“北市賀家藥鋪,專療婦疾。非是在下不肯詳告,實在言有……”
門僕聽到這話,心中也有了然,便也不再多問,擡手接過蘇約遞上來兩個藥筒,也不敢打開查看,只是說道:“你先門前短候,等到府內點驗明白,才能給你回執。”
蘇約則有幾分焦急,晃了晃手裡提着的幾個藥筒,苦惱道:“一路行來,沿途多盤查,已經耽誤太多時間,煩請稍行方便。”
他上前抓住門僕的手腕作央求狀,神色不免顯得更加憂苦:“還有幾戶貴邸藥料需要急送,浪費太多時間,恐要滯留坊中,肯定要受鋪主斥罵。”
門僕有些不耐煩,剛待擡手將人推下去,卻見對方有些寒酸的掏出一枚溼漉漉滿是汗水的開元通寶,一臉肉疼的往他手中塞,他有些嫌棄有些好笑的接過那枚銅錢,又說道:“取貨引來吧。”
蘇約忙不迭將一張藥單遞了上去,門僕拿回門內,不旋踵又返回來,將藥單遞了回來,背面已經加印一個“時邕坊、弓”的淺印,並隨手丟回給蘇約並冷哼道:“瞧你寒傖可憐,賞個方便。我是認得你樣貌,若是貨品不合適,一定老拳送你!”
“多謝,多謝!”
蘇約連連對門僕拱手作揖,然後便將藥單揣起,一路疾行走出坊門。
離開時邕坊後,他也不再去別處,直接行入了北市中。北市繁華之地,雖然也受到街徒坊丁盤查的影響,但市中仍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市中七折八轉,蘇約來到一家新開的糧貨鋪子,向着當鋪迎客的鋪員點點頭,然後便行入鋪中,穿過前堂直入後居。
這裡早有數人在等待,見蘇約走進來,俱都連忙起身道:“蘇先生。”
“好運氣,討來一張門引,稍後你們出城可以更得便利。”
蘇約從懷中掏出那一張藥單,將之丟給其中一個手指細長之人,對方接過紙張後,拿在手裡搓揉片刻,並在手心吐上口水,一點點拍潤紙張,片刻後便很輕鬆的將藥單正面揭下,露出一張只有門引的紙張。
這時候,蘇約也已經洗掉臉上姜色,並順便換了一身更顯光鮮的薄綢長袍,此前的落拓氣質頓時不見,整個人也顯得更加有神采。
他接過紙來刷刷寫上“掏溷”二字,一般權貴官人門第,所謂門引都有一定的級別,這種只寫坊名與主人姓氏是最低級的,只用作門內庶雜瑣事留作憑計,在外則意義不大,不可當作什麼印令使用。
但凡事都有一個例外,比如蘇約從弓家門前詐來的這一張,或許不能憑此登堂入室,但用來唬一唬街面上那些坊丁衙役們足夠了。
畢竟洛北時邕坊只有一戶人家姓弓,就是洛陽令弓嗣明。換了另外一家哪怕更加莊重的門引,在眼下洛陽街面上,也遠不如弓家這一份好使。
幾個壯漢已經碼好驢車,車板上用麻繩捆紮着幾個碩大木桶,儘管外間有稻草層層包裹,仍然透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味道。
看着幾個短褐壯漢將要起行,蘇約又對他們說道:“此行只盼能順利,不要生出波折。你們要記住,車中載物一旦被發現,無論你們牽不牽扯其餘,本身都是必死無疑。若能口舌嚴密,貴人絕不負此忠義,家小仍有所養!”
“我等明白,既然敢爲,便不懼一死!一旦事泄,即刻街上求死,若爲生執,必是負義!”
幾人抱拳叉手,莊重作答,然後便驅趕着驢車離開了這一處鋪舍。
對於這幾人表現出的決絕,蘇約也是深感欽佩,並不免好奇少王出閣未久,哪裡招攬來這麼多的忠義之士?
但他也明白不該問的就不要瞎打聽,目送幾人離開後,他便以這一身新的行頭騎上一匹馬,由另一側離開北市,經新中橋返回洛南。一路行來頗爲順利,沒有遭到什麼盤查。可見那些街徒也都是拿眼觀人,先敬羅衫,能否有所捕獲,真是全靠運氣。
由於洛陽縣獄罪人傅遊藝等招供,洛北坊間盤查重點就是那些看起來寒苦簡陋的小民車駕。
洛陽北市又被戲稱爲糠市,意思是販賣的都是一些低賤貨品,往來也多寒丁,此一類的車駕簡直不要太多。金吾衛街徒並洛陽縣衙役坊丁等攔街盤查,不免就造成各處街道擁堵,民衆們怨聲載道。
但就算盤查這樣嚴密,有一類車仍然能夠暢行無阻,不要說街徒坊丁懶於過問,就算那些被圍堵攔截得焦躁難耐的小民們,也都對他們主動放行,那就是運載糞污的車輛。
時下正值盛夏,那種淘糞車一旦在街巷短留,四散的惡臭簡直令人聞之慾嘔,更不會有人去刁難他們來爲難自己。
行出北市的這一輛糞車同樣如此,一路直行全無阻滯,路上遇到設卡盤查的街徒們,非但不作攔截,有的還熱心的給那行走緩慢的瘦驢抽上一鞭子,只爲讓其快快滾蛋。
如此這一駕糞車很快就來到城北殖業坊,入坊之後曲裡行走短時,已經有一戶人家婢女模樣的女子立在坊街路口等待,見糞車行來便一臉不耐煩的說道:“說是午時,將近傍晚纔到。誰家這麼有閒時等待你們這些糞客,如果再這樣不守時,下次就不要來了!”
幾個掏糞漢子只是尷尬的訕訕笑,口中唯唯,遠遠跟隨在婢女身後穿行入巷,由後門進入一處家宅後院。
這宅邸門庭並不廣大,佔地在五六畝之間,但洛陽本就少大宅,能有這樣一處宅院,可見主人也是一戶家境殷實人家。
糞工們入門之後便開始忙碌掏糞,宅中傭人便遠遠避開,又擔心他們四處遊蕩,站在遠處看着他們行動。
這幾個糞工都是壯力,來得時間雖然晚,但做工卻是快速,很快就打掃完畢,可是正待裝車離開的時候,卻又發生了一樁意外,只聽咔嚓一聲響,車軸竟然斷裂。
“怎麼回事?你們這些污人是故意給人難堪?這大熱天裡,幾桶污物擺在宅中,臭氣薰得人還怎麼居住?”
宅中家奴眼見發生這種意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訓斥連連。至於那幾個糞工,本就惶恐於車駕損壞,再受斥罵,整個人都顯得渾渾噩噩,連連告罪並請求讓他們先行離開,去拉來好車套上。
眼下天色已經不早,宅中奴僕也不敢耽誤,只是催促他們快一些。於是幾名糞工便連忙離開這一處宅院,並向殖業坊外跑去,出坊之後也不入城,沿安喜門大街直接出城,城門雖然盤查甚嚴,但當他們取出弓家門引之後,也被痛快放行。
殖業坊這戶人家奴僕久等糞工不回,不免又是咒罵連連,眼見天色越晚,幾個男僕只能硬着頭皮上前,想要將那幾個糞桶挪到偏僻處先掩蓋起來,可是搬擡的時候,卻發現其中一個糞桶異常的沉重。
其中一人吃力不住,使得糞桶直接傾倒,那滋味濃郁的糞水頓時涌泄出來,然而就在糞水之後,卻另有異物翻滾而出,竟然是各種金銀珠玉打造的精美器物,雖然被污穢沾染,但仍難掩珠光寶氣。
奴僕們再怎麼粗心,這會兒也發現了不尋常,連忙呼喊通知宅中主母,主母入前細見,臉色也是頓時大變,顫聲道:“快、快去清化坊金吾衛署通知郎主,這、千萬不要被人見,趕緊挑選收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