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今次來犯原州,足有兩萬餘衆,多數都是可汗牙帳直領的部族戰力。
沿途寇掠,一路南來,雖然也不斷分兵將寇掠所得資貨送返漠北牙帳,但也不斷有新的部族或被裹挾、或主動加入這一支寇掠隊伍中來。在進入原州後,突厥本部人馬還有七千餘衆,但所裹挾號令的諸胡武裝卻已經超過了一萬餘衆。
在連番攻克河谷數城之後,突厥本部人馬卻並沒有順勢入城,而是在河谷外的坡嶺下落帳紮營,只是分遣部族將被攻克的各個子城中所收存的資貨運出城外。
“氈帳爲居,直面天地,是我漠上人口天性!唐人築城羈民,看似示好,卻是爲了要用泥瓦消磨我部人筋骨氣力。瀚海的魚蝦捕入陸上,就算一時間還有井水的滋潤,能免得了被人宰殺?
唐人用他們的刀甲威嚇百族,用他們的美貨引誘人衆,分割他們並不看重的寒荒邊土,只是爲了把百族勇士圈養在他們的邊陲,永遠受他們奴役!神駿的鷹隼被拔去翎羽,裝飾他們的衣帽,威勇的狼士則成了他們皮鞭下的走狗,受他們驅使殘殺本是同根而生的塞上百族!”
高大的可汗行帳坐落在坡嶺高處,彷彿一座聳起的山包,突厥新任的可汗阿史那默啜手把金盃,在大帳中踏案而立,略顯狹長的眼眸不斷掃視着帳內在座的諸胡部酋長,神態間頗有恣意並憤懣:“真正的勇士,自憑搏殺獵取血肉,那些伏在唐人足下乞食的人衆,即便一時不死,他們也只是卑賤的奴隸!
鬱督軍山的可汗纔是你等百族應該敬奉的真主,帶領你們百族勇士像鷹狼一樣重新成爲大漠的主人!我兄身領十七人不再承受唐人的奴役,憑着勇力重複汗國的輝煌!唐人背棄了他們李氏君主,聽從一個婦人的號令,他們如同舊年背棄頡利的百族,註定要遭受奴役虐殺!”
“今日我領受我兄遺志,號令你等百族光復汗國!鬱督軍山的牙帳下,控弦勇士二十萬,牛羊鋪滿山谷,奶酪像大河一樣流淌,皮毛比絲緞還要光滑!你們這些百族的頭領們,只有重新歸於可汗的帳下,才能扯掉勒緊脖頸的繩索、戴起金冠,丟掉唐人發給你們的農具、握起鑲滿寶石的權杖!”
講到這裡,默啜舉起金盃,將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他用袍袖擦掉鬍鬚上的酒漬,語調再次變得激昂起來:“此前你們聽從我的號令,從唐人手中獵取到的財富,是你們耕種十年都不能獲得!今日再次攻破河谷,唐人的倉庫任由你們拿取。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突厥勇士終會從唐人手中奪回失去的一切,你們該要慶幸,能在此時便跟隨可汗作戰,在我大帳之內佔據一席!”
在場諸族酋長們見狀後,也都紛紛舉杯爲祝,其中一名胡酋更是大笑道:“唐國神都動盪,關內空虛,朝廷的號令已經不足爲懼,攻克清水河谷後,我等便可追從可汗繼續南下,直至唐國長安,重複頡利可汗風光偉業!”
這本來只是一句頗爲尋常的祝酒之辭,然而默啜在聽到這話後,臉色卻陡然陰鬱下來,他大步行至那胡酋面前,拔刀在手並冷笑道:“你是嘲諷我將要如咄苾一般,要入唐人朝廷蹈舞求活?”
那胡酋眼見此幕,頓時驚慌得顫抖起來,就連手中的牛角杯所盛酒水都灑落過半,哆哆嗦嗦不知何以迴應。
突厥頡利可汗在位時,乃是整個突厥最後的風光,但突厥人對這位末代可汗卻少有感情,他們認爲頡利的暴虐無能葬送了突厥的漠北霸業。
所以在唐國調露年間,單于都護府所轄的東部突厥謀反,他們根本就沒有追奉頡利可汗的近系族人爲可汗。之後大唐裴行儉於黑山大破反叛的突厥,爲了挽回頹勢,他們才從河曲迎回頡利可汗的族侄伏念,希望能將安置在河曲諸州的突厥降戶們給吸引過來。
但他們還是高看了頡利可汗對於突厥降戶們的號召力,當伏念返回河曲諸州招募戰士時,甚至遭到當地降戶們的驅逐。
當然這一次反叛也不是沒有收穫,伏念戰敗降唐後,被大唐朝廷直接處死,一反此前對突厥降人的優渥待遇,這也造成了突厥各餘部首領的繼續叛亂。
骨篤祿兄弟雖然也是阿史那氏,但卻並非東突厥可汗世系血脈,在反唐之前,他們僅僅只是突厥小部首領,世襲吐屯。若用唐人爵制類比,僅僅只是一個男爵而已。
所以骨篤祿兄弟所建立起來的新的突厥汗國,對於頡利一脈更加排斥。這胡人酋長根本不清楚突厥權貴內部的糾紛,祝願默啜能如頡利一般率領大軍陳於渭北,但這在頡利看來就是一種侮辱。
默啜三十多歲的年紀,因常年征戰,臉龐黝黑,狹長的眼線望去頗有陰狠之態,此時神情羞惱、持刀在手,周身上下殺意盎然,更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威懾。
此時大帳中各種戲樂聲也悉數停止,無論是在場的突厥官員們還是那些列席的胡酋,也都紛紛站起來,神情或嚴肅或忐忑的看着這一幕。
那名失言的胡酋此刻緊張得顫抖不已,幾近不支,在默啜持刀逼視下跌坐在地,又忙不迭翻身拜倒於默啜足邊,口稱饒命。
默然良久之後,默啜才又笑了起來,他轉身命令侍衛將金盃斟滿酒水送來,接過金盃後,便將杯中的酒水傾倒在靴面上。那胡酋見狀,忙不迭捧靴吮舔,完全無顧靴上所沾染的泥沙。
“凡在我帳中聽命,俱有酒肉供應。順服有功者,可以安坐氈席,失禮冒犯者,就要伏地用餐!唐國用他們的刑令威嚇你們,但我卻不會隨意殺戮!你們只要安心爲我僕從,哪怕犯罪,也可用唐人的性命、財寶來免除刑罰!”
默啜彎腰拉起那滿臉酒漬泥沙的胡酋,將之推回了席中,並讓人繼續爲之斟酒,大度的不再計較下去,而是下令宴飲繼續,他則親自持刀在手,割取烤肉分給在席衆人。
當烤肉分到那名冒犯他的胡酋時,那胡酋仍然心有餘悸,見狀後忙不迭拜伏在地,兩手舉過頭頂將烤肉接過,並小心翼翼的用胡餅夾住烤肉,準備細細品嚐。
然而他這一口還沒咬下去,視野中刀芒一閃,低頭看去,只見默啜口中尖刀已經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狗賊、狗賊!我賜給你的烤肉難道不香,要用胡餅送食?各類食物,凡我賜給,才能享用,敢有別欲,就是一死!”
默啜一邊咒罵着,一邊將尖刀抽出,繼續戳刺那胡酋胸膛,很快那胡酋胸口就被戳刺得一片血肉模糊,鮮血從胸腔裡噴涌出來,揚射數尺之高。
其他胡酋眼見這一幕,一個個也都是驚駭欲絕,原本還有其他人也在用胡餅伴食烤肉,此刻忙不迭將胡餅拋出,開始大口吞嚥那些烤肉。
眼見這一幕,默啜才滿意的笑起來,抓起案上胡餅將刀刃上的血漬細細擦拭,接着又轉手將這沾滿血水的胡餅遞給旁邊一名胡酋。
那胡酋見狀後頓時一顫,連忙兩手抓過胡餅,捧在口邊大口的咀嚼,甚至就連掉落下的渣滓都仔細撿起來,重新送回口中。
“這纔是奴僕該有的恭順樣子!”
默啜見狀後更是大樂,他擡腿將剛剛被殺死的胡酋屍體踹倒那名吃胡餅的胡酋席旁,並笑語道:“這死物的部落人口牲畜,俱都歸你!”
“多謝可汗、多謝可汗!奴一定誓死效忠可汗!”
那胡酋本來還是驚慌不已,聞言後已是欣喜若狂,忙不迭匍匐在地,不斷的叩首道謝。只是吃了一張染血的胡餅,便憑白得了上千帳的部衆,怎麼能不高興!
其他胡酋們雖然心驚於默啜的喜怒無常,但眼見其人手筆如此闊綽,一時間也都激動不已。
他們這些人之所以追從默啜攻唐擄掠,除了畏懼默啜兇威之外,心裡多多少少也對大唐在羈縻諸州的秩序心存不滿,希望能夠獲得更多。這一訴求很難得到大唐朝廷的迴應,而突厥的死灰復燃則讓他們看到了希望。
耳邊聽着衆人讚頌聲,默啜滿意的歸席坐定。他此番南來寇掠,既是宣揚自己新可汗的兇威,也是爲了繼續擴大汗國的影響力。
人誰無有三分失意、三分險謀,這些胡酋們或是畏懼他的兇殘,但只要他們有所訴求,就一定要拜求自己。
如今的大漠南北,已經不再是舊年秩序。過去這些年,他們突厥的勢力增長也達到了一個瓶頸,骨篤祿在經歷幾次與唐戰鬥的失敗後,便放棄漠南,主力開拓西域。但隨着西突厥突騎施的崛起,這方面的戰事也進行的並不順利。
眼下默啜身領汗位,便決定將重心重新轉回漠南,爭取唐國諸邊羈縻州的依附胡衆,便是突厥勢力繼續發展的一大契機。
人不患貧而患不均,所有不滿大唐所維持秩序的胡部,都是他的同黨,比如這一次引他南寇的吐谷渾小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