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竟然也起來了,她和二丫肩挨着肩站在田氏略身後的地方。 姐妹兩個都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要飯花子。
夏至的目光在幾個人的身上飛快的掃過,她並沒有去注意大丫和二丫,她的注意力都在這幾個討飯的人身上。
討飯的共是五口人,都穿的破破爛爛的,大冬天裡,他們根本就沒穿棉衣。他們身上穿的幾乎不能叫衣裳,僅僅能夠遮住身體不至於露醜罷了,手脖子腳脖子都露在外面,和頭臉樣都是烏漆墨黑的,看就是常年在外面奔波做粗活的人。
五口人,應該是家子。兩個老的都乾乾瘦瘦,佝僂着身軀,老頭不僅瘦還非常矮,看上去起碼有六七十歲了,老太太比老頭高了足有個頭,她看上去稍微年輕些,可應該也有五六十歲的樣子。
三個年輕的,兩個小夥子,個姑娘,年紀最大的那個是個矮個,另外男女的個頭並不矮,姑娘看上去應該是年紀最小的,也是十五六歲的樣子。
站在最前面,有就是離田氏最近的是那個老太太。她仰着乾瘦的臉看着田氏,雙渾濁的眼睛裡卻似乎有光在閃,腮邊還流着淚。
她身後的家人和她樣,都在寒風中瑟縮着。
“咋回事,這都是誰,從哪兒來的?”夏至就走過去詢問道。
大丫和二丫都沒說話,兩個人還自動地往旁邊讓了讓。田氏張開嘴,卻只出聲意義不明的啊。
不過不等田氏解釋,那老太太就已經先開口了:“沒啥事,姑娘你別害怕。俺們就是要飯的,從這路過。姑娘有飯就給俺們碗,沒有就算了。俺們這就走……”
說着要走,腳下卻拖泥帶水,似乎是不捨得走。
只說自己是要飯的,那剛纔小樹兒說的話難道是他自己編的?小樹兒這孩子是有毛病,有時候會撒謊,但他可沒有理由編造這樣的謊言。
夏至的目光在老太太和她家人的臉上掃過,然後就在田氏的臉上頓了頓。不用她們開口,夏至也知道這裡面必定有事。
不管怎樣,就算面前真的只是來要飯的家子,夏至也不能讓他們就這麼走。
“飯有。都到門口了,能讓你們這麼走吧。都進屋吧,吃點兒熱乎的。”夏至就招呼幾個人進屋。
那老太太就有些遲疑,拿眼睛偷偷地瞅田氏。
“我娘也請你們進屋來。”夏至立刻就說,“這是大興莊,我們家姓夏。你們出去隨便找人打聽打聽,咱們不敢說是積善之家,有要飯的到門口,我們就沒有讓人家空着肚子走的。都進屋吧。”夏至又說。
“讓你們進屋你們就進屋,這家十六說了算。”小黑魚兒立刻就道,然後他還吩咐小夏林去找夏老太太,“去後院跟你奶說聲。”
來了討飯的,夏老太太肯定是要接濟的。
小夏林答應了聲,立刻轉身邁着小短腿跑了。
那老太太也看出夏至雖然年紀小,卻是副當家做主的氣派。她的目光在夏至的臉上就有些挪不開。
田氏這個時候終於也話了:“都進屋吧。”聲音很小,特別的缺少底氣。
夏至在前頭,衆人呼啦啦地跟着進了屋。進了堂屋要進東屋的時候,老太太家人就又有些遲疑。
屋子太齊整乾淨了,他們看看自己渾身上下,都不敢邁腿,似乎他們進屋就會把屋子弄髒了似的。老太太還特別小心地偷偷看夏至和田氏的臉色。
田氏板着臉,看不出什麼表情來。
夏至的表情很自然,她還看出來老太太家人的擔心和侷促:“都進來吧,屋子裡更暖和。”
“俺們就在外屋吧。”老太太陪笑說道。她這笑,整張臉都是深深的皺褶。不過這個時候夏至已經知道老太太應該不是老太太。雖然看着很老了,但從她的聲音裡可以聽的出來,她應該沒有表面上看到的那麼老。
“大姨,你們就進屋吧,沒事的。我們就是莊家人,這是閒時候,收拾的乾淨。農忙的時候,我們也土土活活的。沒事,進來吧。”
也不知道是夏至的那句話打動了這個特別顯老的女人。她竟然又落了淚。“姑娘,你叫十六?你長的和你~娘可真像。”
“進屋吧。”夏至將家子讓進屋子裡來,然後就看了眼二丫。
大丫和二丫已經在夏家生活了好陣子,也算是有些顏色了。兩姐妹忙就拿洗臉盆端水,女人家都堅持把手臉洗了,才肯進東屋。
進到東屋裡,女人四下看了眼就不敢再看,讓她上炕坐,她有猶豫着不肯坐。夏至知道,她是覺得自己的衣裳埋汰,怕把炕給坐髒了。
“沒事,到家了就都是客,不坐下咋說話呀。”夏至強讓女人坐了,那男人和三個年輕人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坐,只在女人的身後站着。
這會工夫,夏至已經將女人家子洗過的臉仔細地打量了好幾回了。即便是歲月風霜侵蝕,但從骨相上還是能看出些東西來。
“大姨,你們是哪兒的人啊?這是遭災了,還是逃難的……”夏至就跟女人攀談,還問女人是從哪個方向進村的,在哪家乞討過?
“俺們是南面的人,這幾年災星大,實在過不下去了,村裡不少餓死的人。俺們聽說北邊有飯吃,就走來了。”女人低聲地回答,又說了是從哪個方向進的村,卻再沒別的話了。
“大姨你是南面的人啊。我咋聽着你這口音就像我們北鎮府這地方的?”夏至又問。
女人臉上的表情就有些慌亂,她的眼睛下意識地朝田氏瞟。田氏坐在旁邊,竟是毫無異議地將當家的位置讓給了夏至。田氏此刻臉上還是沒什麼表情,眼神卻有些迷茫。
女人似乎並沒有從田氏的臉上得到什麼答案和指引,她跟夏至說的很含糊:“是嗎,不能吧……”
“大姨是不是本地人,後來才搬到南面去的?”夏至又問。
“是,啊、啊、不……”女人又去看田氏。
這個時候就聽得後門響,孫蘭兒、孫秀兒、臘月和郭玉環幾個魚貫走了進來,每個人手裡都端着吃的東西。
“姐,奶讓我給你送吃的來了。”臘月進屋就跟夏至說。
夏老太太想的很周到,知道夏至家裡現在沒什麼現成的吃的,所以就讓臘月幾個送飯過來了。
“大~奶說了,不夠她再現做。”孫蘭兒也跟夏至說。
女人家這個時候已經暖和過來了。這飯菜端進來,夏至就聽見咕嚕嚕的叫聲,很響亮,也不知道是女人家哪個的肚子裡出的。
夏至就不再跟女人攀談,而是帶着孫蘭兒、臘月幾個放桌子,擺碗筷,讓女人家上桌吃飯。
“先吃飯,吃晚飯咱再慢慢嘮。”
女人家卻都不肯上桌,只端了碗就蹲在地下吃。開始他們還有些顧忌,不過很快就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嚥起來。
這個樣子,也不知道餓了多久了。
夏至看了會,又讓臘月和二丫給女人家倒水喝,然後就走到堂屋來。小黑魚兒也跟出來。
到了堂屋裡,夏至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她黑着臉站在那兒,似乎是等着什麼。小黑魚兒有些不解地看着夏至。
“十六,你咋啦?”小黑魚兒小心翼翼地問,因爲夏至的臉色嚇人,他還壓低了聲音。這也是長期跟夏至在起養成的默契。
“沒咋。”
話是這麼說,但夏至的心裡卻在翻個。剛纔跟女人攀談,女人家應該是進村之後就直接到了她家。般討飯的人可不會這麼做,就算是挑揀人家,有不會直奔她家。而且,就算是她們知道今天夏家辦事情,那也該直接去後院,而不是到前院來。
再聯想到小樹兒跟她說的話……
女人跟田氏長的並不像,但卻很像另外個人。
女人跟田王氏長的太像了。
還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夏至出來,是心裡不好受,同時她也在等人。她在等田氏,她在等田氏出來跟她說些什麼。
等了半晌,田氏才終於從東屋出來。她到堂屋裡看夏至這個架勢,心裡就明白了。不過她還是沒開口,而是朝小黑魚兒看了眼,然後又朝屋裡看了看。
屋子裡,孫蘭兒、孫秀兒、臘月和郭玉環都還在。
夏至微微搖頭,她輕輕地哼了聲,就將臘月幾個喊出來:“跟咱奶說,再熬點兒粥吧,有舊衣裳找出兩件來。”示意這裡有大丫和二丫幫忙照料,讓她們去幫着夏老太太張羅。
臘月幾個就都走了。
小黑魚兒穩穩當當地站在夏至身邊。大青不在他身邊,在屋子裡。
“說吧。”夏至就說。
田氏知道這句話是對她說了,夏至將別人都打走了,卻不會攆走小黑魚兒。田氏心裡不明白夏至爲什麼就跟小黑魚兒那麼親近,但她對這點,她是完全的無可奈何。
“那就是你姨,是你二姨。”田氏也沒做什麼鋪墊,就直接這麼說了,還帶着臉自暴自棄的神情。
“是被賣給貨郎,跟着到南面去的那個二姨?”夏至忙問田氏。
田氏點頭:“就是她,開始我也沒認出來。這老些些年,變化太大了。要不是她說,走對面我都認不出來。”
這麼說着,田氏的眼圈也紅了。“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着你二姨。我都傻了。你二姨當年身板可好了,比般大的男的都能幹……”
然後田氏就哭了。
夏至突然明白了。田氏的心裡應該也不好受。
“娘,你都認出來二姨了,爲啥不把人讓進屋,還在冷風裡站着。我來的時候……,他們還打算走,是因爲看出來你不打算認她們是吧?”夏至將田氏領到西屋,這才問出口。
田氏擦乾了眼淚,臉皮子卻有些抽~搐,由此能看出她此刻的心情應該很激動,也很矛盾。
“……就這麼着,你們都看不起我,看不起老田家了。再來個要飯的,你們誰還能看的起我?我更成了你們的笑柄了!這些年,我容易嗎我!……誰成想,我當這輩子都不能再見面了。……我不是不認,我……”
田氏滿面通紅地看着夏至。她似乎期待着夏至能說些什麼。
但夏至註定不會說出她所期待的話。
“我們誰看不起你,看不起老田家了。就算向你說的,我們看不起老田家,可也不是因爲老田家的窮。他們要是正正經經過日子,不走邪門歪道,就是窮到要飯了,我也敬他們,認他們這門親戚。”夏至冷着臉說。
然後夏至還往東屋的方向指了指:“娘,你看見了嗎。人家要飯,可身邊還流着個閨女呢。要是擱着你那讓人瞧得起的老田家,恐怕早就把那姑娘給賣了吧。”
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要賣早就賣了。
田氏無話可說。
夏至深吸口氣,平復了下自己的情緒,然後纔跟田氏商量:“……應該是真遭了災,我在府城就聽說了,南面有的地方這幾年不是旱就是澇。要飯要到咱們門口,應該是投奔咱們來了。”
“娘,你打算咋辦?”夏至問田氏。
至於田氏爲什麼認出了二姐卻沒有立刻相認,這裡面的緣由夏至並不打算深究。
她對田來娣沒有期望,也就沒有失望。
田氏還是副自暴自棄的模樣。“現如今我也不當家,你問我咋辦,我能咋辦。我啥也沒有。他們投靠我,那是投靠錯了。”
田氏對於田老頭和田王氏的要求可不是這個態度!
“我要留下他們,你不反對吧?”夏至想了想就跟田氏說道。
田氏有些吃驚,但又不太吃驚。“大家子呢,你能養活的起。天兩天的行,那要長了呢。你~爺你奶都不能樂意。”
“娘,你只說你反對不反對吧。”
“我反對啥。你估量着辦。”田氏想了會,才說道。
“行,那我就把人留下了。”夏至乾脆利落地做出了決定。
“夏至,你能……”田氏小心地看着夏至。
“到咱們這了,總不能讓他們凍着餓着,我有辦法。”夏至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