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餘後,媞媱起了大早。她是無論如何也要與姀兒見上一面了。自姀兒回來,便一直待在院內,整日閉門不出,與自己說是驚魂未定,可這怎麼也有一個月的時間了。父親母親和哥哥偶爾來看望,允姀除了會見允逸和雲妝以外,誰也不願見。媞媱不知道允姀每日內心承受着多大的煎熬。只知大難回來本該高興,可爲何姀兒每日便是連門都不出。曾幾次被外面的丫頭攔在院外說二小姐誰也不見,更是與自己疏遠了不少。越是縝密的人越容易去胡思亂想。她怕姀兒在外經歷了什麼,讓本就寡言少語的姀兒變得更是不想說話。
媞媱怯怯的踏進初昭院,這次沒有人阻攔。
“姀兒。”
“還請殿下回吧,長公主殿下害着姑娘還不夠慘嗎?”昍晴開門,一臉厭惡,堵住了媞媱的去路。
“昍晴!”在屋內本不打算出聲的允姀猛的將門打開,及時堵住了昍晴的嘴。
“姑娘!”媞媱看着這主僕倆,知道自己有些多餘了。允姀幾乎從未對任何人,大聲說過話。
“下去!”昍晴狠狠的瞪着媞媱,久久收不回目光。媞媱在允姀開門的一瞬間,就注意到了允姀的肚子,已經平了。
莫不是已經生了孩子?可生了孩子爲何太子翛從沒出現。媞媱的心一驚。
“姀兒,你…”
“進來說吧。”允姀自顧自的上了樓。媞媱緊跟在了允姀身後。
“姀兒…”
“整日憂思煩悶,食不下咽。夢裡,他走了。”聲音微弱,憔悴中透露着疲憊。
“你若是想問這個,那便不必自責。都是我自己的過失。”
“姀兒,孃親素來疼愛你,此番孃親定會心疼你心疼的緊,我們一同去看看孃親吧。”媞媱覺着允姀是失子之痛,難以釋懷。可那日回來時明明還好好的,已經七個月了,竟也沒保住。媞媱愧疚,心裡難過的緊,總想着孃親一定可以安慰允姀,或許允姀可以更舒服些。
“回來這麼久了,還未出過府吧。你我今日一同去看望孃親吧。”媞媱握住了允姀的手。這雙手,細緻卻冰涼。怎得如此涼?
怎料允姀不着痕跡的抽出自己的手道“姀兒手涼,別染上了長姐。姀兒近日疲憊,許是在外不得自在。待姀兒歇息好了,便會去找長姐。長姐回吧。”一番話不失禮貌不着痕跡的客套。媞媱的心,忽然恍惚了一下。
“長姐,喚我方兒吧。”媞媱愣了;“你說什麼?”她怕自己聽錯了,她怕允姀不認她這個姐姐了。
“啊,沒什麼。長姐回吧。”允姀不再看她,甚至自己說這麼幾句話也是很疲累。
“那,那你好生休息。”媞媱三步一回頭,卻也不得不離開。兩個人天天膩在一起的日子,怕是再也沒有了吧。媞媱理解不了允姀逃回來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經歷了怎樣的九死一生,這個孩子沒在路上離開,就已經是允姀命大了。媞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在這馨水,除了我便也只有孃親是允姀最親的親人。若說去看孃親,往日的允姀定是開心的說好。平日裡的允姀確實大多數的時候都沒什麼表情,可唯獨對孃親,允姀心繫的緊。可今日的允姀,並不着急去看孃親,與自己甚是疏遠。總不該是自己不在的幾天她便受到了巨大的挫折與無奈。
許是因爲身子調理得不好,心情不好?
不對,允姀,不對。
莫非孃親,此時不在馨水?可爲何姀兒會知道而自己卻不知?這麼久以來甚至連姀兒怎麼逃回來的自己都不知。逃了回來怎得卻與自己疏遠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庭院,梳妝了一番,便出府了。自允姀踏入金府的那一刻起,媞媱的軟禁便解除了。戴着頭紗一路走到醉香樓,卻只見醉香樓灰塵佈滿,蛛網密佈。媞媱的心,慌了,沉了。孃親?醉香樓?怎麼了?轉了身便向一位老伯詢問。只聽老伯道,幾月以前,醉香樓這老鴇一夜之間杳無音訊,姑娘們六神無主。卻不知這皇上爲何親自下了聖旨,遣散了所有姑娘,封了醉香樓,收爲皇家別院。命名爲,思蘺。媞媱聽不清後來老伯的話,她只聽到,孃親一夜之間杳無音訊。杳無音訊?難怪允姀可以突然回來,難怪允姀閉門謝客,難怪母親突然攔下允姀要她沐浴更衣,爲她接風洗塵。難怪允姀傷心難掩,難怪,難怪。爲什麼收爲皇家別院,爲什麼命名爲思蘺,媞媱沒有心思好奇。她關心的是孃親一夜之間杳無音訊,她關心的是孃親爲什麼要替自己去救出本該她去救的,姀兒。媞媱向金府走着,走着走着,媞媱定住了。回頭看着醉香樓,往前看看金府。突然跑了起來,瘋狂的跑了起來,拋開了所有的顧慮,拋開了所有的封建制度對女子的束縛,拋開了所有,瘋狂的向金府跑去。沒有喘息的,任何的,撲通的跪在正廳門前,大聲喊着母親!陳宇寧一愣,正修剪着花枝的的剪刀掉在了地上。撫弄了一下自己的裙襬,眼底是慌,是無奈。陳宇寧順着紙窗,看着跪在門口一臉通紅,一臉是汗的自己的女兒。心裡一疼。卻是緩慢的出門,將自己的女兒扶起,扶進了屋裡。
“母親知道你爲何突然跪在門前。但是母親不可能允許。”媞媱你知道嗎,那是母親的朋友,那是母親欠了一輩子的人,那是你的孃親。母親何嘗不心痛,母親何嘗不難受。可是爲了救姀兒,皇城與我全然沒有其他辦法。這輩子還不清的,下輩子母親來還。
“母親,讓我進城吧,讓我去陪伴娘親吧。”媞媱安靜了。安靜的突然,安靜的說完這句話,沒有看母親,沒有表情,沒有情緒。
“不可,不可。母親問你,你孃親用命去換的姀兒的命,你進了城,那便是欺君大罪,任你還是蘺兒,你們誰擔得起。你去見上那一面未被發現是好,若被發現了你怎麼辦,母親怎麼辦,你孃親怎麼辦,你想過嗎?耗了這麼久才安定下來的事情,你能爲整個馨水考慮考慮嗎。失了你是小,可你是馨水的長公主,你曾爲馨水考慮過嗎,媱兒!”
媞媱默默的聽着。又一次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母親!
崩了。
“藥眉,帶媱兒回去。告知竹月,自今日起,媞媱禁足,不允許任何人前去探望。”
藥眉悄悄的,扶着地上跪着的媞媱。嘆了口氣。近來的事情自己多多少少是有耳聞的,怕是金府最大的一次災難了。
“媱兒,母親不是害你。任你跪在這多久,我也不會放你出去的。我可以封了正廳,你在哪被軟禁,想來都是一樣的,對嗎。”
“媱兒。”藥眉是無奈的,卻又不能違背了夫人的話。她本是來正廳向夫人請示進宮,爲皇上開一位藥的。卻正撞上這一幕,是躲也不是留也不是。結果便被夫人指差了。可現在,她是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媞媱擡頭看了看母親。起身,行了禮便隨着藥眉回院了。媞媱清楚,起身與不起身,都是無用的。
已經沒有回天之力了。
“藥娘娘,我自行回庭院,但我想先去看看姀兒。”藥眉看着她,終是不忍心道:“去吧。我在院外等你。”望你不要爲難與我。藥眉終是沒說出口。
不多時,媞媱支撐着自己風雨飄搖的身子,晃晃悠悠的從閣樓上下來,隨着藥眉回庭院了。媞媱站在閣樓之上,看着門外的兩個丫頭站在了門內。藥眉親自鎖上了祗韶院的大門後離開了。癱坐在牀上,望着醉香樓的方向。無聲的,默默的,哭着。
自己還有臉哭嗎,一切不都是自己造成的嗎?非要外出嗎?非要人不知鬼不覺的出去嗎?
這頭紅方站在閣樓之上,眼神定定的,望着醉香樓的方向,思緒不知道在哪,或許孃親在哪,它就在哪吧。
媞媱登上紅方的閣樓時,沒有敲門,在門口行了大禮,自顧自的說着。方兒,我欠了你,欠了孃親。此生無以爲報,來世,便是用命去還。
長姐,孃親救我,是希望我們活着。
媞媱愣住,一下。轉身下樓。
我們的孃親,就此不在了。
這幾月之久,蘺兒怕是已經,走遠了吧。
十日。
“母親,我去瞧瞧長姐。”憋在房裡幾個月的允姀,出關了。
陳宇寧每日親自煎藥並看着允姀喝下,這幾月下來,氣色好多了。
“已經禁足十日了。十日,且放她出來吧。”
“孃親,已經走了吧。”允姀淡淡地說出這句話,這句話,她鼓足了勇氣。說完,便是頭也不回的,拖着虛乏的身子,去了祗韶院。陳宇寧聞聲擡頭看着允姀,卻只留下一個虛乏無力被夕陽拖的老長的背影。
媞媱在房內坐着,這十日想盡了一切辦法出了自己的庭院。母親皆不爲所動。
正當時,噠噠的腳步聲傳來。
“長姐。”允姀想了幾月,終究,是怪不得長姐的。
“姀兒。”
“長姐,我自知近來我們已經疏遠了。你我心裡都清楚,是爲了什麼。你們是我在馨水最親近的人。可是,我失去了一個。我曾想,我怪你是爲何。因爲孃親頂替了你去救了我,孃親可以不去的。我在皇城爲你頂上一輩子也都無妨的。可是爲什麼偏偏讓我失去了一個。我想了許多日,我已經失去一個了,我不想再失去了。”所以,長姐。即便你我已經疏遠了,但就此打住吧。若我們可以和好如初,那是緣。若我們自此越走越遠,那便是命。
“姀兒…”媞媱除了泣不成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良久。
“該找個日子進宮回到太子身邊了,沒有你,無法舉行登基大典。”如此,你的一生,我便也放心了。救了你讓你遇到了太子脩,便是我這一生對你最大的恩了。
姀兒,你原以爲欠我的,此番,都還夠了。去過更好的生活吧。
翌日。
當太子翛的步輦到金府的時候,媞媱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長公主府。
當允姀再回頭看如今的金府,又是不一樣了。
似乎馨水都已滿目瘡痍。
這裡似乎是唯一的家了,又似乎,再也不是家了。
尹若清不論是派人還是親去,都是失敗而歸。
不知道尹若清去的第幾次,拿到了竹筠送出來的一封書信。
若清,若我沒有嫁給你。我還是整日無憂無慮的金府大小姐,還是受萬人敬仰的長公主殿下,孃親還在醉香樓,這個夢,也不會醒。也許在我心裡,這些都沒有一句尹夫人好聽,卻真真實實的比這個可有可無的稱號幸福。孃親用命換來的,我不敢貪圖。是得感謝你,哥哥才能與雲妝交好,也同樣感謝你,讓我失去了人生大半。
若清,你回吧。不要再來尋我了,長公主府從來都與你無關。
尹若清拿着書信,站在長公主府府門前靜靜地看着。
風吹亂了他額前的髮絲,擋住了視線。就是老天爺,也不願再讓我看你一眼了。
“還請公子回吧。”竹筠說完最後一句話,關上了府們。
馨水沒了任何人,都還是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