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洞以來,幽深玄雜的水道,是前人的遺留,我毫無辦法,只能按圖索驥;
張牙舞爪的洞魚,潛藏水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露出獠牙,將筏並人一齊撕個粉碎,我毫無辦法,只能忐忑以待;
各懷鬼胎的同伴,險惡的人心,不知何時爆發的衝突,我毫無辦法,只能小心防備;
……
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煩躁不已,現在眼前又出現了這些來歷不明,明顯帶着惡意的人俑,偏偏研究了半天,卻把握不住它們的脈絡。
我是一個控制慾很強的人,我希望一切都能在我的掌控之下,走向好的方面。每次行動之前,我都近乎苛責地完善着資料,做着萬全的準備,親歷親爲,以求萬事都能在掌握之中。每次發生意料之外的事件,我總是莫名的恐慌,生怕會把我和胖子帶向萬劫不復的境地,用如履薄冰來形容,一點也不爲過。
正是這份小心,讓我們即使遇到再大的危險,也能安然度過。可這一次,所有的事情彷彿都脫離了我的掌控,眼前、身畔,都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它們讓我心情緊張,戰戰兢兢。
特別是面對這些人俑以來,我一貫的冷靜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心中充斥着都是煩躁、怨懟、陰霾……甚至是嗜血。
我的手,依然緊緊地握着軍刺,緩緩地,一寸寸地往外拔着,可我卻詭異地在這時候分了神,腦海中滿是一些不着邊際的猜想。
還差一寸,軍刺就要從人俑體內拔出來了。很玄妙的感覺,我明明沒有把心神放在那裡,卻可以清清楚楚地把握到軍刺的精確移動,還有那沙沙的磨砂一般的手感。
就在我爲這一感覺而驚奇的時候,異變突起。一種冷至寒徹的感覺,以軍刺爲橋,倏地沿着我的手心、手腕、手肘、肩膀……一路向上。
這不是物質層面上的那種冷,此時此刻,我的手心依舊溫熱,甚至連鋼鐵的軍刺,上面也仍然殘留着我的體溫。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寂寞乃至冷酷,不過一瞬間的功夫,我還來不及細細體察,那股莫名的冷意便飛快地佈滿了全身,而我,這具身體的主人,彷彿被排斥了一般,明明能感受到身體的一舉一動,卻連憑自己的意願動動手指頭都不能夠。
洞是黑的,手電的亮光是白的,轉瞬間,黑白兩色在我眼中如潮水般飛快地退卻、模糊,最終只留下死一般沉寂的灰色。
時間彷彿被定格了一般,我艱難地、一寸寸地轉動着我的腦袋,尋找着我的夥伴。我張口欲呼,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我拼命想鬆開手指,可這時我的握力彷彿千鈞一般,任憑我用盡全力,卻無一絲一毫的鬆動。
我可以清晰地看見,Hellen在我眼前着急地喊着什麼,甚至連她眉目間的那抹焦慮都看得一清二楚。可是無論她如何嘶喊,我都無法聽見哪怕一丁點的聲音。
這一刻,我只覺自己彷彿正飛快地從這個世界上抽離,所有的那一切都是那麼遙遠,很快很快,就與我再無關係。
佛教傳說中,在無盡的幽冥裡,有一處最可怕的地方,叫做無間地獄。在那裡,沒有數不盡的酷刑,有的是無邊的寒冷、寂寞、孤獨。
偌大的天地中,只有你一個人存在,那是一種冷至極點,讓人發狂的世界,勝於所有一切的傷痛。
此時,我便有如處於無間地獄之中,雖然夥伴就在身旁,卻得不到一絲溫暖,天地間,彷彿只有我一人。
好像只是一瞬,又似已然一生。渾不知時間的流逝,我只知道,我就要忍不了了,充斥在我腦海中的,只剩下扯開領口,在曠野中拼命嘶喊的衝動。
眼看我就要忍受不住了,這樣的感覺,哪怕再延續一秒,我恐怕就會發狂了。就在這時,右手腕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鑽心、刺骨,好像手腕上裝着一顆手雷,在這關鍵時刻爆炸了,將我的手腕炸得粉碎。
這種感覺,若放在平時,我只怕恨不得把手給剁下來。但在此時此刻,我卻感激得幾乎熱淚盈眶。這種感覺,就像在一間陰暗無比的房間內呆久了,忽然出現在陽光之下,也許,兩眼還有皮膚,一時受不了刺激,會有刺痛的感覺,但這種痛,是多麼的幸福啊!
伴隨着這陣疼痛,身體的控制權彷彿又回到了我身邊。我可以清楚到感受到輕風拂面的涼意,可以聆聽到潺潺的水流聲,還有,Hellen因大喊而顯得有點沙啞的嗓音,胖子渾厚焦慮的大吼……
眼前無盡的灰色,就像被石頭砸過的玻璃一般,瞬時分崩離析。
遍佈在我體內的那股冷意,如晴日冬雪般,慢慢地消融,最終了無痕跡了。我終於鬆了口氣,繃緊的身子也漸漸放鬆了下來,就在這時,掌中的軍刺忽然劇烈地顫動了起來,彷彿我掌握的不是一件沒有生命的死物,而是一條落網的活魚。
我下意識的就想放手,畢竟剛纔的體驗太過激烈,我現在算得上是驚弓之鳥了。手指剛要鬆開,無邊的血色突然籠罩下來,眼前盡是一片血紅。
透過血凝般的色調,一個個場景在我面前如膠片般閃現而過。場景轉換的速度極快,不可盡數的畫面流轉,凝聚成倏忽而過的一抹血色。
奇異的是,明明是如此快法,每幅畫卷上的景色人物卻都清晰可見,甚至連卷中人的哀怨、痛苦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
烈日當空,寸草不生的地表上,有數不盡的民衆蹣跚而行。他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無不衣衫襤褸,在一條條麻繩的約束下,排成一條長龍,麻木地、緩緩地向天地交接處行去。周圍不時有身披輕甲、手揚皮鞭的騎士縱馬而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龍,更時不時地鞭打着掉隊的人。
場景轉換,在一個山谷似的地方,民衆們肩挑手提地搬運着種種材料,有條石、有梁木、有瓷器、有磚瓦……。周圍依舊零星地站立着手持皮鞭的兵丁,冰冷地雙目如電掃過,鞭策着榨乾民夫的最後一滴血汗,更有那力有不逮的民夫的,立刻被面無表情的兵丁拖走。沒有慘叫、沒有憤慨、沒有爭辯、沒有抗議,有的只是無數麻木的眼眸。
場景再換,一間低矮的石屋裡,不時傳來陣陣慘叫。屋外陽光明媚,正是大好春guang,屋內血腥陰暗,直如人間地獄。一個個人形被吊在屋中,有皮鞭、有棍棒、有鐵鉗、有烙鐵……,血腥味、尿騷味、烤肉味瀰漫其中,更有驚恐痛苦地告饒、撕心裂肺的叫喊、虛弱渾濁的低吟。
還是在那間屋裡,所有的嘈雜已然遠去,剩下的只有懸掛在半空中,血肉模糊的人形,那低低的呻吟。這時候,一個奇裝異服的巫者帶着數名袒胸露乳的大漢昂首而入。那些大漢,無不手持着彎彎的尖刀,獰笑着看着掛在屋中的人形,慢慢地靠前。
人形們已然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但人類的直覺依然讓他們感受到了危險的來臨。盡了全力卻顯得輕微的掙扎,刺痛着的喉嚨發出人之將死的哀鳴,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大漢們把尖刀揮向他們體無完膚的身軀。
血肉一片片地從人形上脫離,森森白骨裸露在空氣之中,噴涌而出的鮮血灑滿了地面,浸透了行兇者的鞋底。微不可聞的喘息聲,還有滴答滴答的血流聲,成了屋內唯一的聲調,他們,竟然還活着……
無論發生怎樣的慘劇,太陽依舊升起,日光下的罪惡也毫不停留地繼續着。山谷中,聳立着一個盛大的法壇,上面有一個巨大的石臼,一名大漢正持着同樣巨大的石杵正揮灑着汗水,石臼內,堆滿了血紅的、黏稠的糊狀物,正隨着聲聲臼杵相擊聲,而慢慢地涌動着。
依着模具,一具具鮮紅的人形物體被製造了出來,經過太陽的曝曬,巫者的畫符,它們終成了凝聚着無盡生靈怨恨痛苦的人俑。它們將被送入耗盡無數民夫的血汗建成的陵墓中,成爲造成它們生時苦痛的仇敵,長久的守護者。
……
無數次,我想閉上我的雙眼,不想再看這發生在陽光下的非人慘劇,但是不能,無數的場景圖片,伴着亡着的哀怨、苦痛、仇恨……一起涌入我的腦海,深深地烙印了下去。
就在我承受不住如此多,如此恐怖的怨恨時,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如從未出現過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我粗重的呼吸,遍身的冷汗,見證着發生在千百年前的悲哀。
長嘆一聲,我無力地鬆開手,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整個人緩緩地軟倒。耳旁似乎有聲聲驚叫,傾倒的身軀靠上了一個厚實的胸膛,這便是我最後的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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