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有一縷幽幽的檀香味,初聞極淡,但當你意識到它的存在時,卻又變得極濃,環繞不去,讓人不能不全神關注地注意着它。
我站在木門前,靜靜地嗅着,胸中忽然涌出一種渴望:好想知道,門後的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似乎……,不,是一定,有某種,我十分渴望的東西存在。
我緩緩地,但毫不猶疑地伸出手去,虛按在木門上,體味着上面密實細緻的紋路,然後,輕輕地一推,門開了。
沒有探查,沒有防備,我就像匆忙撥開包裝袋,急切地吮吸棒棒糖的小孩一般,迫切地想知道,門後到底隱藏着什麼?
大門洞開,眼前頓時一亮,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此時的我,就像被長久幽閉在暗室中的囚徒,忽然曝露在了正午明媚的陽光之下,雖然緊閉着眼睛,但眼前依舊一片亮堂。
淡淡的青草香氣,雋永的花香,還有雨後彌散在空中,久久不散的泥土的芬芳。我閉着眼睛,細細體味着這種自然的感覺,塵世紛雜,人心險惡,好久好久,沒有這種輕鬆愉悅的感覺。
睜開眼,也許眼前是一片自然美景,也許,依舊是昏暗壓抑的墓穴,這時候,我心中充斥着久違的逃避的念頭,我死死的緊閉着眼睛,生怕一張眼,這讓我陶醉的芬芳便會消失無蹤了。
琉璃易碎,彩雲易散,美好的東西終難持久。慢慢地,自然的味道漸漸退去,代之的是一股似有似無的檀味,塵氣,還有濃濃的,夾帶着薄荷味道的菸草味。
聞到這種久違而熟悉的味道,我心中一陣激動,口中喃喃地默唸着:不會的,不會的,不是真的。慢慢地,思緒紛來,我不再出聲,只是靜靜地回憶着。
時間過得真快啊,我該有多久沒有聞到這種味道了,該有20來年來吧!當年,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就喜歡往菸草裡面摻薄荷,然後美美地吸上一口,滿臉的皺紋都會舒展開來。強烈的渴望戰勝了理智,所有的顧及都被拋開,我顫抖着睜開了眼。
時空轉換,我已然身處在一個破舊的小院落中。明黃地夕照,洗去了最後一絲的鋒芒,柔柔地照在院中的老人身上,憑增了分溫馨。
老人年逾花甲,鬚髮皆白,但兩眼依舊清澈明亮,沒有一絲渾濁。依舊挺直的身板上,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道袍,長鬚及胸,一派仙風道骨。若不是懷中坐着一個3,4歲的小男孩,一老一少更不知說着什麼,不時傳來陣陣歡笑聲,一副享盡天倫之樂的模樣,不然,他老人家儼然就是一個紅塵中謫仙人。
坐在爺爺懷中,小孩兒依然不老實,骨碌着一對黑漆漆的大眼睛,東瞅瞅西看看,更不時揪揪爺爺的鬍子玩兒。
梳得整整齊齊的鬍子小半晌功夫便被孫兒的小手弄得糾纏在一起,老人也不着惱,只是呵呵地笑着,順手幫孫兒拂開掉落在臉上的落葉。
玩夠了爺爺的鬍子,小男孩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攤在老者膝上的一本小冊子上。小冊子紙質泛黃,脆生生的,一看就是有念頭了。小男孩伸出幼嫩的小手,在小冊子上指指點點,口中亦唸唸有詞,好像他真看懂了一般。
老者一看更高興了,耐心地捉着孫兒的小手,緩緩地在書冊上移動,口中反覆不停地一字一字地朗讀,竟似以此爲藍本,在教孫兒識字呢!
幼童咿咿呀呀的聲音,老者慈祥耐心的語調尚在耳旁,我的眼前卻是一陣模樣。原來,不知不覺中,淚水已經灌滿了我的眼眶,正順着臉龐,緩緩地,但毫不遲疑地滑落。世上多少美好,在我們還不能真正體味時,便如這淚水一般在我們生命中滑落,永遠地,再也看不到了。
我親愛的爺爺啊!你知道嗎?孫兒好想你啊!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在你還在的時候,我從未想過,要爲你做些什麼,只知道,慪氣、頂撞、厭惡……爺爺,你會怪我嗎?
我飛快地用手背擦去淚水,恍惚中,似乎有什麼冰涼而堅硬的東西硌了我一下,一種接近痛苦的冰涼沿着臉上的肌膚侵入,在我腦海中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沒有心情去深究,我迅速地擡起頭,以近乎貪婪的渴望望向院落中央。生命中,有嘗試過的痛苦復來,卻從未有過美好與幸福可以重來,我心中深知,這樣的美好,只怕未必是真實的,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院子的中央,已然空無一人,獨留我一個,在默默地擦拭着淚水。十餘年未在我身上出現過的慌亂,重新佔據了我的全身,我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着,生怕爺爺就這麼消失,再不出現在我面前。
在院落的深處,房門前我找到了爺爺。他蹲坐在門旁,正搖着頭往煙鍋子裡裝菸葉呢。顯而易見的,他的心思並不在正在做的事上,平時珍惜得不得了的菸葉掉落了不少在眼前的地上,爺爺卻渾然不覺,只是伸長着耳朵,專心地留意屋內的動靜。
房門緊閉,裡面不時傳來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更有一個童聲不時傳來,或哀求或抗議,或撒嬌或怒吼,每一刻安寧。
我緩緩地蹲在爺爺的身旁,看着佈滿他臉龐的憂心的皺紋,慢慢地被記憶的潮水淹沒。這是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吧,那時候我貪玩得要命,時不時地趁着爺爺不注意,跑出去更胖子一起到處撒野,用彈弓打麻雀,到池塘裡摸魚,透摘鄰居們種在園子裡的瓜果,甚至約上大院裡一些孩子,一起找地打羣架去,總之沒一天安生。
那天,我跟胖子約好了要去掏鳥窩的,沒想到被爺爺堵在屋裡,連門都給鎖了,非逼我一字不拉地背完《尋龍補遺》的術數總篇,不然別說出去玩了,連晚飯都不準吃。
那時候,人人都在破四舊,打倒一切封建迷信,我哪肯學這個,撒着潑跟爺爺大鬧了一場,於是,就被鎖到了屋子裡。
從小,爺爺就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從沒有跟我紅過臉,要什麼給什麼,我雖然不是什麼軍區首長的孩子,但論衣食住行,哪樣也不比他們差了,稱得上是嬌生慣養了。爺爺這猛不丁地來這麼一出,被我給氣的,雖然最後到底是背下了那篇總篇,但連着三天沒跟他說一句話。
記得那次,爺爺把我鎖在屋子裡後,就再也沒有聲息了,任憑我一再哭鬧,也沒像往常一樣,從懷裡掏出糖葫蘆來哄我。我那時候想,爺爺一定是把我鎖那後,就又跑到鄰里那給人算命去了,雖然一分錢都不收,但爺爺就樂意幹這個,也是他唯一的嗜好了吧!
慢慢地,屋子裡的聲響漸漸消失了,爺爺的神情頓時一緊,豁地站了起來,在門口踱了幾步,伸出手去要去開鎖,又遲疑了一下,小心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聆聽裡面的動靜。
爺爺眉頭緊鎖,一絲緊張的神色慢慢地爬上了他的臉,就在他忍耐不住,伸手到懷裡去掏鑰匙的時候,屋內忽然傳來了陣陣男童的吟詠聲。
“夫術數,以攻心爲上……”聲音有氣無力,不用細聽,也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讀書人心中的不耐與厭煩。
爺爺長出了一口氣,緩緩地坐到在門前,點了菸葉,心不在焉地吸了起來。屋內的聲音只要稍一停歇,爺爺便忍不住靠過去注意裡面的響動,煙鍋子中的菸葉早已燃盡,但他依然毫無所覺的吸着,全副心神都放在,屋內那個不聽話的孫兒身上。
一個如此疼愛我的爺爺,又怎捨得放我一人在屋中,身爲長輩的憂心,我又何曾懂過。
我爺爺,在人前一向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生老病死,福禍悲喜,他向來是不放在心上的,即使是在被認做封建迷信的殘餘,被一干兒孫的小破孩揪出去批鬥時,他也泰然處之,不曾皺過一下眉頭。也只有我,能讓他如此舉止失措,也只有我,能讓他放下那副神仙模樣,成爲一個普普通通,對孫子憐愛無比的爺爺。
過了好久,爺爺終於察覺到手中煙鍋子的不對勁,搖頭苦笑,重新填上菸葉,點上了火。一陣青白色的煙霧隨着爺爺的吸吮慢慢地騰起,模糊在我面前。
隔着煙霧,爺爺的面孔慢慢模糊了,煙霧恍如布簾一般,隔絕出了兩個世界。
“爺爺,你知道嗎?我多希望時間可以重來,孫兒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好想,能再跟你在一起,孫兒再也不會頑皮了,一定好好聽話。”
“爺爺,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煙霧之後,爺爺嘆着氣,一聲不響地吸着煙,除了不時傾耳到門上外,便再沒有反應了。
在我貪婪地注視下,煙霧慢慢地扭曲,最終消散無蹤了。隨之消失的,還有浸滿我歡樂與悔恨的小院。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過去的,永不再。
只有我,依然存在。